第十章：《千娇百媚》
弃儒从共不知有多少年了，就连姓名都从原来的孟晓礼改为孟晓理。这几年虽然生活条件比过去艰苦，但因为是在为广大人民出力，孟晓理的心中没有负担，不害怕谁挑战自己，反而活得更轻松。最近的工作，是在街上派发报纸。他走到一个小姑娘身边，把报纸递过去，小声说：“有蓬莱仙的大作，请支持抗日……”仔细一看愣住了，眼前不是当年自己私下传授儒学的学生吗？李芃心也感到不可思议，问：“孟先生，你怎么……”不想纠缠的孟晓理径直走了。
李芃心看着自己的文章印在报纸上，别提有多开心了。正看间，忽然发生一阵骚动，是几个日本兵发现孟晓理在发报纸，跑来逮捕。行人吓得不敢移动。孟晓理干脆把手上的所有报纸都扔出去，高喊：“看报，看报！人人都当蓬莱仙！”几张报纸飘到几个日本兵脸上，孟晓理趁机跑掉，但还是寡不敌众落入魔掌。看到原来的先生被带走，李芃心不知有什么感想。几个胆大的行人悄悄去捡报纸，都挨了一枪。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街上渐渐平静下来。这段时间李芃心在修炼自己生命的适应能力，安详得就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群人围拢在一起议论。李芃心想了解各种人的看法，于是混在那群人中间。她听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看法，吸收了普通人的很多营养，稍微感到混乱的时候，想起张焌道先生和红润的茶就理顺了。有一个天天奔波、得到空闲时间就来聊天的黄包车车夫，说了一句：“不是说日本人讲友爱吗，怎么什么权利都不给大家？”
李芃心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一个车夫，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有点发愁，就来谈大家的权利。她发表自己的看法：“人们心中有贪欲，才会被同样有贪欲的人讲的甜言蜜语欺骗。”
那车夫的注意力也一下子被吸引了。一个小孩，自己的思维逻辑都有点幼稚，就来谈人们的贪欲。
很快，两人就站在了一起。有些人用难听的话，说李芃心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什么都不懂，车夫就帮着骂回去；李芃心则心平气和地劝大家别生气。半晌没什么可再讨论的，人群散去了。
这里只剩下李芃心与车夫了。“你是怎么懂那么多东西的？”李芃心说，“你很有见地。”“见地不敢当。我拉人的时候，经常跟人聊天，久而久之脑袋里有了点东西。”“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你不会嫌我太小，懂的没你多吧？”“当然愿意。一个小姐肯跟我做朋友，是我修来的福气，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我是李芃心。你呢？”“我是蒋七鲁。爹娘生了七个孩子，我是老七。我可能跟蒋总统是远房亲戚吧？不过，我怎么会跟不想抗日的人是亲戚呢，哈哈。”“为什么要抗日？”“没了祖国你什么都不是。日本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世人皆知。”
李芃心拉蒋七鲁到一片没人发现的树荫下。她把手中的报纸拿出来，说看这个就能了解更多。“你别看我说话有点文词，那都是跟人学的，字我可不认识。我只知道这上面有蓬莱仙的文章。”蒋七鲁说。“我来教你认字吧。认了字，你就能看蓬莱仙的文章了。”李芃心说。树荫之下是那么的凉快、惬意，这对忘年交的挚友一个教一个学，好不快活。
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的，除了身份、地位、财富，还有就是知识。人们对知识刻苦追求，是以有涯随无涯。只有把人做好了，方向正确了，知识才能有益。李芃心教蒋七鲁认字，把知识分出去，使知识不再是奢侈品、变得廉价，对她自己的垄断权力是一种威胁。她明白，只有社会相对公平，对她才真正有利，不然贫富分化太厉害，她会遭到更多威胁和伤害。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她无疑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她做的一切，使这个世界往扁平化发展。
“刚才那些人骂我，你不应起嗔怒。”李芃心说。“小妹妹说得对。生气是不好。但那些人太恶心了，不教训一下，他们更以为自己了不起。”蒋七鲁说。“那行为上教训一下就行了，心里不要有嗔恨。”“好。不过，你说‘嗔恨’，是不是信佛？”“不是，我只是了解点。你是？”“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经常去寺里。现在虽然不是个和尚，但对佛十分信奉。”李芃心本来只是想认识个抗日的人，没想到同时认识个信佛的。真有一种觅到知音的感觉。
家中，在谈论孟晓理被捕。本来是个在外人看来很幸福的先生，现在却沦为阶下囚，李仁寿感慨：“当共党的都没有好下场。”李丹心发话了：“爸爸，你还说共产党不好呢，你女儿芃芃被山匪绑了，不就是共产党的队伍给救出来的。”“等共党革了我们的命，你就知道他们好不好了。”
李芃心困惑了。她跟白丽娜是朋友，所以受反共思想影响，是有点排斥共产党的。再说她是个有钱的小姐，对革命有顾虑。至于经常给那些报纸投稿，不过是喜欢抗日，只要是中国的力量都联合。但姐姐总是说新锐的思想，对赤色很感兴趣，她又有点被姐姐带动了。思前想后，她决定去找先生张焌道聊聊。
张焌道说，蒋介石不了解中国的文化，毛泽东才了解。他讲了很多毛泽东的思想、战略，李芃心听得非常入迷。“可马列主义是外来的，很多酸溜溜的文人就只看表面了。”李芃心说。“马列主义虽是舶来品，但进入中国，就是中国人用的马列主义了。”张焌道说，“一切皆可为我所用。”
虽然张焌道不是什么党员，却也不是那种守旧的教书先生。灵活新鲜的方法论让李芃心豁然开朗。马列主义要中国化，要适应中国的国情、形势、文化。儒道佛是三瓣花，种上基伊更奇葩。共产新泉来浇灌，千娇百媚大中华。
黑漆漆的屋子里，从前的旧时代的先生已遍体鳞伤。野田大雄重金邀请，让孟晓理重回讲台，这个儒生一向坚贞不屈，如今怎能教授让国人忘记历史的课？因为拒绝邀请，拒绝提供其他党员的信息，他受尽了折磨。“你过去教书，搞新儒学，一切都很富足。何必这样受苦？有钱给你都不要？”野田大雄问。孟晓理语重心长地说：“也许在别人看来，我过去活得很好，现在很贫穷。但我的感受却完全相反，我现在快乐多了。原来，我死守繁文缛节，以为那才是正统，可是我认为的邪说，才真正对人们有益。开始我还以为，那些邪说长不了，谁知它们愈演愈烈，我活在深深的不安、忿怒之中。我主动改革，以为自己的思想已经有突破，可还是满足不了人民的要求。自从我放下了旧东西，开始为人民工作，我感觉前途是那样广大，空气是那样清新，身心是那样舒畅。我虽然穷，却知道路怎么走，穷得有意义，有希望，每天都有十足的干劲。这些都是你们这种行尸走肉所理解不了的，因为你们没有灵魂。”
心灵遭受过鞭笞的人，不会受不了肉体的鞭笞。野田大雄想，孟晓理毕竟搞过新儒学，在群众中有所影响，不如杀一儆百，让人们都不敢反抗。写死刑名单的日本人根本不会写道理的“理”字，就写成了“孟晓礼”。这样，那先生最终还是以孟晓礼的姓名逝去了。
李芃心给过去的先生收尸。千言万语道不尽。
旧的时代不知不觉过去，新的时代不知不觉到来。
王逸安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