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戏

　　“我们的人生活得就像场戏。”华衣说。 　
　　壁炉的火光照在华衣的身上，就像冰与火的二重奏。岱蓝的山影终于和霞光一道远去，窗外像是没了风景的画框，将华衣当作模特画了进去，连带重重阴影折叠在右脸的一片黑。 　
　　那是黑夜的黑呢。 　
　　 　
　　看惯了华衣穿着旗袍的样子，不想伊今日竟也纵着水袖上台走一遭。 　
　　台下乌压压的人，各自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无人叫好，也无人喝倒彩，只是听伊唱：“怎看得，韶华皆付了他。那春光越过秋千架，想甚缘，浮生一梦罢……” 　
　　 　
　　华衣唱得并不十分好，但身段拿捏极准。恰如回眸，似笑非笑，眼波里必定叫你看到千回百转的一汪流光，曲到高亢处忽地一闪，烟花般爆出来，惊得心湖一条锦鲤甩尾拍波，漾出一世的涟漪。至悲哭时，眼角滢然有泪，却总不滑落，凄凄哀哀一路唱下去，怕洇了过于厚重的脂粉，深深将眼锁住，叹一声抬袖拭去一片亮。 　
　　 　
　　我说华衣将戏演到骨子里去了。 　
　　 　
　　华衣上次来找我时也是在这里。在漆黑的看台下，伊握着我的右手：“你帮我。” 　
　　我瞎子一般地坐着，周遭能看清的只有华衣的脸，一瞬间错觉那是极美的一副模样：“什么？” 　
　　“我要戏文。”华衣的声音有点凄凉，在我耳旁“呼呼”地旋转着，甚至飘来雪花一样的冷雾。时值暮秋，并不十分冷的天气，场子里也暖和，我们皆穿着绛紫的大毛旗袍，交握的两只手却仍旧如此冰寒。 　
　　“我会写的。”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华衣拍拍我的手背，将一方帕子塞到我手里。 　
　　“我不要钱，你每天请我听夜场，早就不止这些了。” 　
　　伊什么也没说，起身就走了。 　
　　 　
　　“休分辨，枉顾了水中月，镜中花。锦屏人何必泪下？恁牵扯，莫挣扎……” 　
　　才子佳人的老套路，华衣演得独绝。 　
　　 　
　　一个人撑起一座台，两个人的天地一般，伊将凄婉浸淫在红尘里，能声韵销魂。水袖醉眠在尾音，颤颤如一朵寂寞莲花凋落。 　
　　落地而不生根的世界，久到千山暮雪亦没有尽头的漫长。红尘滚滚不休，为谁背着一生缘？行走的尘投入风怀抱，相逢便爱到地老天荒。 　
　　其实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华衣的故事。 　
　　是年记忆里初见，念良人心切切，迎面道声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华衣没告诉我结尾，大概这个秘密伊不想托付给我吧。 　
　　于是，跳转到现在，消得人憔悴，夜夜风露立中宵。 　
　　 　
　　所以伊会找我一起看戏。 　
　　 　
　　我想华衣在唱着伊的一生。 　
　　就好像我们都是行走的尘，走不到天地合，江水为竭，所以枉想爱得盛大，荼蘼花事不了，枉想轰轰烈烈，抓住繁花簇拥的时刻。 　
　　然而那是看不见的梦里繁花。 　
　　只好泼茶落得清醒。平常心，淡到极点是淡，浓烈极了也是淡，伊便是活得太执念。宿醉未醒，更不愿醒，所以华衣将酒事唱成戏，一生那么长的一般，不管有没有人在听。 　
　　一个人，另一个人。 　
　　其实华衣在唱着红尘中所有人的戏吧。 　
　　 　
　　华衣背对着帷幕，等它徐徐落下，我突然感到无比的疲倦与苍老。 　
　　我猜伊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