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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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德麟十年，四大家族之一施家，破，以火焚之，上下七十二口，皆亡矣。 　
　　 　
　　 　
　　——《新史》 　
　　 　
　　　　似乎有刺耳哀声。 　
　　 　
　　 　
　　白衣的少女眸子看着四周，只见入目处处鲜血淋漓。这是人间，亦是地狱。 　
　　 　
　　 　
　　少女蜷缩在院子的角落，想起白衣衫的恶魔用亲人的鲜血将亲人的鲜血，想到几个时辰前还与她谈笑的亲人们在这一刻成为剑下不眠的亡灵。 　
　　 　
　　 　
　　一夜杀戮。 　
　　 　
　　 　
　　猛然间，一抹身影从眼前闪过，抱起她朝门外走去，他微凉的呼吸在她肌肤附近轻拂着。他抱她出门，火光在身后腾起。他如仙人一般护着她踏出这杀伐之地。天边的光渐渐夺目。天亮了。 　
　　 　
　　 　
　　“把阿柳看好，别让她做出傻事。”他将少女放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并不忌讳什么女子的贞洁。 　
　　 　
　　 　
　　阿柳却拼命挣扎起来。 　
　　 　
　　 　
　　他叹了口气，将她放在了地上，“你执意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将唇触到她的耳上，在旁人眼里是极亲密的模样，“阿柳，你可只有我了呢。” 　
　　 　
　　 　
　　话毕，离开。 　
　　 　
　　 　
　　身旁的人没有听到他的话，可那人却看到阿柳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来。 　
　　 　
　　 　
　　昨晚，施家满门被灭，震惊全城。 　
　　 　
　　 　
　　一身黑色斗篷的少女一双眼红红的浮肿，是刚哭过的模样，脸色苍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立在一片废墟中。 　
　　 　
　　 　
　　她身旁的男人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蒹葭，这施家人，可是你亲手了结的呢，你又何必…… 　
　　 　
　　 　
　　蒹葭冷冷地转过头去看他，声音清冷而沙哑，不关你的事。 　
　　 　
　　 　
　　男人笑笑，是不关我的事，教主说施家人，可都死了哦。他咬字很重，似是在重复着什么。 　
　　 　
　　 　
　　少女果然脸色一变，垂了眼看地上一具被烧得焦黑得分不清面目的尸体，弯下身，素白指尖抚上那人全非的面容，声音淡淡的，这是我兄长施融。 　
　　 　
　　 　
　　她顺着尸体走过去，固执地辨认着他们。 　
　　 　
　　 　
　　幼妹施珂。 　
　　 　
　　 　
　　长姐施凝。 　
　　 　
　　 　
　　父亲施文燮。 　
　　 　
　　 　
　　母亲江祁汝。 　
　　 　
　　 　
　　堂兄风郝。 　
　　 　
　　 　
　　堂姐施清。 　
　　 　
　　 　
　　…… 　
　　 　
　　 　
　　男人终于不耐烦了，急走几步抓住少女的手，蒹葭，别再做这些无用事了！他们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他们早就死在昨日那场大火里了！ 　
　　 　
　　 　
　　少女却毫无征兆地抱膝大哭起来。 　
　　 　
　　 　
　　不——怎么会是死在大火里的！她的手指向一具尸体，你可知道，他们死前的表情，是多么不甘和震惊，你可知道，露露死前都在说坏人坏人，你可知道，我兄长我父亲，我娘亲我姐姐，他们死前，还在喝酒吃肉！ 　
　　 　
　　 　
　　男人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半晌道，蒹葭，你……你现在换个名字吧。就叫云妆吧。取自“云峰衣结千重叶，雪岫花开几树妆”。你觉得如何？ 　
　　 　
　　 　
　　少女抬起脸来，面容上还有残留泪痕，她愣愣地看着男人，一会儿冷冷地翘起唇来，哦？这么快就想叫我改名字了。 　
　　 　
　　 　
　　男人苦笑，施家人，你早已不是。这天下，姓施的人早已被狗皇帝杀光辱光，你的姓氏，会引起怀疑。你若不喜欢，那便…… 　
　　 　
　　 　
　　少女冷笑，不，就叫云妆，柳云妆。 　
　　 　
　　 　
　　她是施柳。 　
　　 　
　　 　
　　她是蒹葭。 　
　　 　
　　 　
　　她是…… 　
　　 　
　　 　
　　柳云妆。 　
　　 　
　　 　
　　晨曦浅浅渐起，少女向东方走去的身影单薄而坚毅，男人在后面看着，眉一挑，想起了开在雪里的罂粟。 　
　　 　
　　 　
　　 　
　　[3] 　
　　 　
　　 　
　　再次昏睡过去醒来，已是华灯初上，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的气息，许是绣昕点上的。绣昕早已经回来了，沉默地立在一旁，偶尔投过来的眼神，是冷漠而薄凉的。 　
　　 　
　　 　
　　“绣昕，”她唤着，绣昕并不走来，只立于门边投了目光来询问。云妆喉咙一阵发痒，她掩着面咳嗽，“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绣昕闻言眉间一皱，张了张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勾起朱唇一笑，走了出去。 　
　　 　
　　 　
　　“咕唧——”是熟悉又熟悉的鸟声。 　
　　 　
　　 　
　　云妆愣了愣，不可置信地撑起身子去窗边看，一只雀儿展翅落于窗沿。她从雀儿脚上取下被人细心卷起的纸张，置于梅花小几上。再回头看时，见雀儿缩着脖子，利落地在窗上“吧嗒”一声。 　
　　 　
　　 　
　　云妆不禁一笑，同时坐到几凳上，看起信来。 　
　　 　
　　 　
　　“蒹葭亲启。 　
　　 　
　　 　
　　闻溯榕城有乱党肆虐，望阿柳多加小心。且我这几年过得很好。 　
　　 　
　　 　
　　宋寅字” 　
　　 　
　　 　
　　宋寅？云妆叹了口气，真是不识好歹——我有说过我……她微微愣住，翘起唇，就已冰凉麻木的心竟起了丝暖意。 　
　　 　
　　 　
　　她找出闲置了很久未用的墨笔，仔细研了墨，遂用笔沾了欲写，这才发现忘了置宣，却也不急着去拿，干脆坐下了，把笔扔在了地上。 　
　　 　
　　 　
　　笔在木质地板上滚动，画出一道道墨痕。云妆愣愣地看着，心里闷闷的。 　
　　 　
　　 　
　　绣昕去看药，她速度很快，在云妆愣神期间便端着药走来了，放在几上，又弯下腰，捡起羊毫笔，置于砚上。 　
　　 　
　　 　
　　绣昕今年不过十七，自幼家破人亡，逃出来后，沦落风尘，阴差阳错间成了云妆的侍女。可她已经长开了，眼似凄冷新月，眉若初春新柳，唇如血色罂粟。 　
　　 　
　　 　
　　长得很像她。 　
　　 　
　　 　
　　绣昕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目光清冷，澄澈却又深不可测。 　
　　 　
　　 　
　　“主子……”一瞬间的恨意仿佛要溢出，但很快消失，“有何吩咐？” 　
　　 　
　　 　
　　云妆不语。 　
　　 　
　　 　
　　她知道绣昕是恨她的。 　
　　 　
　　 　
　　恨她恨到恨不得将她一刀刀凌迟，一口口吞噬尽她的血肉。 　
　　 　
　　 　
　　德麟十年施家覆灭，一年后常家被灭。 　
　　 　
　　 　
　　绣昕，就是常家的嫡女常悦儿，至今仍在被通缉的常悦儿。 　
　　 　
　　 　
　　那一年孩子在尸体里立着，闭上眼，“狗皇帝的走狗们，要杀便杀！” 　
　　 　
　　 　
　　那一天她伪装成婢女的尸体倒在地上，听到她的这句话，起了心思，便起了来，提前叫埋伏着的人进攻。 　
　　 　
　　 　
　　那一天，她对那个孩子说出了一切，是他们，污蔑了孩子的父亲，导致孩子孤身一人。 　
　　 　
　　 　
　　她说，“常悦儿，你若有本事，可杀了我。” 　
　　 　
　　 　
　　孩子只是冷笑，“不，我不会杀了你，我会看着你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她那时有一瞬间的失神，苦笑，连一个孩子，都知道她活得很痛苦。 　
　　 　
　　 　
　　不如死了算了。 　
　　 　
　　 　
　　不如死了算了——她舍不得，就算明知道，他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真是……卑微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