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的歌者

　　第一次读到海子的诗是在四年前。 　
　　那是一个相当偶然的机遇，老师在上课时提到了那首现在流传最广，甚至被屡屡挪作他用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时候年纪还小，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只有那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罢了。然而，仅仅一句，便曾让我疯狂地着迷过。我迷恋极了他所构建的那片大海，想象着自己迎海而站立，海风热烈地亲吻我的头发与面颊，我对着远方的风微笑。那一刻，在更遥远的远方，开出了绚烂的花。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的是，他已经死了。老师没有说起他的死，或许他以为，那于那时的我们而言，还是太过惨烈的东西。 　
　　可是，我终究长大了，正如我终究知道海子死于卧轨自杀。岁月没有怜惜我，更没有怜惜海子。他就这样真实地死去了二十三年，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二十三年前的一个黄昏，他静静地躺在山海关的铁轨上，等待火车的碾压。那一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让我仰望的梦。火车带走了他的生命，也带走了他纯净的血液——他什么也不肯留在这个世上，除了他不朽的诗篇。他是多么吝啬，他是多么无私。 　
　　于是，我只能在他留下的东西里寻找他的影子。我最爱的是那首《九月》：“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读着这些诗句，眼里的泪水总是容易被勾出。不是悲伤，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哀愁，是一种在纷繁世界里找到归属的安宁和无法言喻的喜悦。只觉得内心忽然变得柔软和澄澈，像是硬壳被悄然剥开，随后你惊喜地发现，原来一切都未曾被改变，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海子的远方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追寻。他的一生始终都是飞翔的姿态。虽然他飞向了死亡，但他的远方，一定是远方的风，比死亡更远，在死亡的更深处藏匿与绵延。 　
　　还有那首《答复》中令人惊艳的诗句：“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我至今为止仍深刻地记得第一次读到它时那种触电的感觉。全身上下的血脉在同一个时刻里被打通，血液奔流着，不给你任何喘息停下的机会，只觉得有什么要拼了命地向外涌。我花了很短的时间读它，却花了很久的时间懂它——懂得一句诗有时候甚至比懂得一个人更难。它骄傲极了，从不给你任何的回应——直到你彻头彻尾地融进了它的血液里。于是，在这种高傲的姿态下，许多人放弃了追求。他们永远看不到最深处的风景。他们习惯仰望，也习惯丢失。 　
　　而我却是不舍得丢弃的，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每一份还未失去的美好。在行进的过程里，我看见的是风景和远方，听见来自更远方的呼啸的风，默默想念着海子。我忘不了他的笑，那种从内心深处散发出的，没有杂质的笑容——看到过他的相片，定然想象不出他会这样离开。他爱极了这个世界，但他也恨极了这个世界。他的笑，是对一切圣洁的赞美和热爱，而他的死，是对一切黑暗无声的抵抗与回击。 　
　　所以，这样的自我矛盾体，注定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甚至让他不能单纯去爱的时代。海子的一生爱过七个女人，包括他的母亲在内。她们的名字都被压缩成了一个个字母：B、P、A、S、H、L……在他的诗歌里留下印记。她们都是这世界上幸运之至的女人，至少她们都得到过海子的爱，疯狂的赤诚的奋不顾身的爱。每一段爱情的背后都是一段燃烧过的岁月，那些留下来的灰烬成了诗歌。 　
　　我念念不忘的是他的《新娘》，难得的明快让我曾眼前一亮。“今天/我什么也不说/让别人去说/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闪亮着/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多么美的新娘！我羡慕极了他礼赞的那个女子，想象着她听见这首诗歌以后温存而动人的表情——女人在这样的时刻往往是最美的。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卸下沉重的累赘的负担和武装，每一颗心灵都是柔软而芬芳的。海子的一生里没有过新娘，而他的新娘却也从不曾离开过。那些他深爱过又分别匆匆的女人，她们都在各自生活着，她们也都在迅速遗忘过往。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始终没有遗忘——不管她们是否愿意，她们都做着海子永恒的新娘。 　
　　海子死后，曾经有人提议说要为他写一本传记，但西川却说：“海子是不需要传记的。”我想是的，没有人能描摹出他的传奇。从生到死，这段历程唯有他才能活得如此，没人能模仿，更没有人能超越。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太过偏激了，但正如刘瑜所说的，“不疯狂的，怎么能叫爱呢？”这个世界对于真爱，总是可以宽容的。而我，也开始慢慢地变得宽容起来。接受海子，也会接受别人。然而，我始终无法忘却和搁浅的是，是他带给我的那一段青葱而激情的岁月，无法忘记，那无数个孤独沉寂的夜晚，他总是化身成一盏无法熄灭的灯，给予我黑暗里的希望和慰藉。 　
　　“没有任何夜晚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诵读着这句诗，总让我就想这样一直在黑暗里行走。但我却终究要醒来。天终究会亮起，序幕终究会拉开，远方，也终究会在脚下延伸。清晨的熹光里，站在那片远方的草原，我隐隐地看见海子在向我微笑。不知道他是否知晓，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女孩子，正在用一颗赤诚的心，学着以他的方式触摸所有黑暗积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