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如烟
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桐花了。人长大了，似乎什么都会遗忘，哪怕曾经以为地老天荒的事。这些年，越走越远，我甚至忘记泡桐的模样，那一棵棵曾为我童年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沉寂了，安静了，在回忆里睡着了。 我决定回家，在一个冬季。而我所在城市俨然没有冬的气息，这里四季如夏，到处都是鸟语花香，仿佛是梦中期待的天堂，但对于异乡人来说却是一场漫漫的怀念。绿树如茵的城市里，在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斑驳着树荫，风摇曳着时光，记忆中的泡桐恍然而至，簇簇淡紫色的烟云袅袅升起，一同而来的还有那张我许久不曾想起的脸。 时光总是让人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事，我似乎真的把他忘记了，而我不能，不能。 记忆中的十二月，是北方最萧瑟的时节。除了松柏和冬青，所有的树木只剩下枝干，像一幅肃杀的画立在风中。我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听到他们说：叔叔病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我说我要回家，不容他人多说一句。他们许是忘了，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在冬季离开，我赶回家时，只看到院子里的泡桐叶子落尽了，一片都没留。 那个冬天很长，长到我以为桐花不会开了。 老家的院子里原本有三棵泡桐，我不知道他们的年龄，只知道我没出生它们就在那里，无论春夏，无论秋冬。我还知道，那是他亲手种下的，他们的年龄其实不相上下吧。每年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一缕缕淡淡的桐花香摇曳在鼻翼，我便知，春天要来了。推开窗，便能看到那梦一般的紫色烟云，在风中摇啊摇，摇醒了春天。他在两棵泡桐间，为我架了秋千，荡荡悠悠，在一阵幽香中我漫长的童年，和着那不知道下了多少场的桐花雨。始终遗憾，那时候的我还不懂要留下一朵桐花作为怀念。仿佛那是一生的桐花，永远都开不完。 时光很长，我的足迹也不仅仅停留在院子里。我发现，原来，小城的泡桐有那么多。成群结队的小伙伴们会穿过长长的街，就好像穿过紫色的梦境，手里攥满了掉落的桐花。风起，天地间飘飘洒洒，桐花的坠落从不轻柔，掷地有声，仿佛是时光的叹息，有些暖，亦有些冷。 十年。桐花在我童年的十年里一直幽香四溢。而今想来，桐花依然那么美，他依然那么年轻。仿佛一夜逝去，风吹落桐花。 他在院子里种过许多花，每年春天，院子里都热闹极了，阳光洒下来，五颜六色，清晨的露珠折射出彩虹，仿佛是童话，而我甘愿成为童话中的一朵桐花。他就像勤勤恳恳的花农，耕耘着我的童年时光，一笔一划，把那段岁月从童年描摹成桐花。倘若时光是条鱼，那么我的童年一定是一片最闪耀的鱼鳞。 妹妹告诉我叔叔快出院了，要我别担心。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像当年。我微笑着说，我很快就回去。 我总是一个人想念十岁之前的那段时光。那么静谧，那样安详。我知道，此生不会再寻得那种心境，在田园，在农家，即便寻得，我也看不到他了。即便，桐花再开，也不是当年的泡桐了。 岁月悄悄爬上他鬓角的时候，我没有发现，也无暇去发现。他依旧侍弄他的花，上班，走路，喝茶。不过我们似乎不怎么聊天了，岁月教会我隐藏秘密，对他亦是如此。我们的生疏由争吵的次数证明着，仿佛这边是成长的痕迹，却又在不着痕迹中失去一些东西。院子里的泡桐一年又一年，都快要把院子给遮住了，偶尔阳光泻下来，美不胜收。我的只是目光早已流连在别的地方，童年的情愫依旧与桐花为伴，那是铁轨旁一排排高大的泡桐。列车呼啸过四季，走向远方，瞳孔里的期许与向往像是滋生的藤蔓，一发不可收拾。四季与列车为伴的泡桐，太美。当一排排的桐花在早春盛开，你会惊叹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纯粹的花，不需要绿叶的衬托。
桐花开的时候，叶子还来不及生长。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童年的尾巴还被我攥在手中的时候，我离开了院子，我们一起。那时候没有悲伤，只有对陌生地方的向往与新奇，当我得知一切再也回不去，似乎有一刹那的恍惚与不舍。我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时光，还是人？ 当童年不再，我长大了，他苍老了。听说，他在上班的时候，轰然倒地。从此，天不再是天，他亦不再是他。他的那些花儿都随着院子一起荒芜，淹没在记忆的沧海桑田中，唯独那三棵泡桐愈发精神。其实，我回去过几次，看到枝叶葳蕤的泡桐，我便知他会很好，像小时候一样。 我的性格，始终如桐花，朦朦胧胧，即便幽香，亦是淡淡的。也许，桐花以盛大的方式存在于我生命中的时候，它的幽香便是时时被我忽略的空气。而当我离开，在回忆里频频盛开的桐花终于让我魂牵梦绕。仿佛，是对他的思念，一夜之间，荒芜了好多年。很多年后，我才发现，我爱桐花，亦爱他。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最后的时光里，他口齿不清，行动不便，所有的事都需要别人帮忙。自然，脾气也是不可能好了。那几年的刚开始，我会事事顺着他，久了，也便忘了，甚至有些嫌弃。当年自己的任性在遥远的岁月里铸就了无法弥补的伤痕。而我发现时，早已过眼云烟，我来不及后悔，来不及告诉他给过我多么美好的时光，属于他和我的时光。仿佛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他走的那一年春天，奶奶把院子里的三棵泡桐砍了，卖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属于我的桐花。我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似乎这便是命运。秋千没了，泡桐没了。我始终也没能留下一朵属于我的桐花。我想，他知道那三棵泡桐没了，只是不知道它们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流浪。而当生命奄奄一息，而当他在最后时刻轻轻唤我，而当我奔跑在寒风里亦没能看到他最后一眼。我想，我生命里的桐花就此落幕了。 那个冬天，我看到的树木只有泡桐，没有桐花，没有叶子，孤零零的枝干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冷冷的阳光下折射出一个虚幻的世界，就像我的世界，他离开后我的世界。 我不愿想起，却还是想起。人生愈害怕某些事，某些事愈是突如其来。我隔着空间的距离，一遍遍拨通电话，一遍遍告诉自己好人一生平安，一遍遍说着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还好，这次，是来得及的岁月。在这个美丽南海小城，我似乎嗅到了故乡桐花的味道。 好多年没有见过桐花，却愈发觉得它美好。我会在冬季回到朔方，我会在冬季弥补很久之前的时光。那三棵记忆里的泡桐，如今在原地还有它们留下的树墩吧，停下脚步，听一听它们是否也想念我了，是不是偶尔也会聊一下我的童年？我和他落下的记忆是不是在岁月深处开出了花？ 来年三月的时候，那条铁轨旁的桐花会一起绽放吧。我想，我会看到，仿佛回到当年，我还在秋千上摇摇晃晃。夕阳悄悄为一树一树的桐花抹上胭脂，那些花儿泛着光，熠熠生辉。在簇簇烟霞里，我会重逢那张我思念了很多年的脸，他笑着，我亦笑着叫他爷爷。多少场桐花雨，不复当年你！ 那年桐花，如梦亦如烟。 |
风吹过树林 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