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斯茶禅

　　笠晨的湘雪镇天空微泛鱼肚白，整个小镇笼在一片乳色的白雾里。如同酣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青石街道上湿漉漉的，偶尔可以看到早期的农人披着蓑笠匆匆下田插秧，身后溅起一片水花绽放在空中继而骄傲地落下。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却是打破了这份安谧，马背上的少年勾着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回头看了看那些徒脚奔在雨中逐他的人，突然一转头，却左手紧握辔头右手扬鞭，压着嗓子吼了声“驾”，转眼间消失在后面一群似如无头之蝇的视力范围中。那一声“驾”载满了初生牛犊之意，脆生生的，却又倔强十分。 　

　　西斜的雨似乎怎么下也下不到尽头，不过这马蹄声，却是真真切切地止住了。少年从马背上纵身一跃，朱漆大门上赫然林立的“禅”妥帖地嵌入了他的眼眶。少年正正衣冠，天蓝色腰带上镶着金墨色的花纹，与腰间挂着的精致佩剑尤为相衬。他正欲抬脚，却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伴着几声轻咳传入耳中。他想借老禅师孱弱的步行时间好好大量一下四周时，老禅师却在一个瞬间突兀地站在他的面前。少年眼里浮现出几分惊悚，不过瞬时恢复了先前的安然。 　

　　“施主，请。”老禅师微躬着身子，手向内院指着向少年发出邀请。少年倒也不客气，颔下头轻轻回了个嗯字便大步迈开，只是，他暗中使用了瞬移。偌大的屋子里被整齐划一的木色柜子给占满了，那柜子和药堂里放药材的小柜子一样外面标注着些什么，等走近些，少年才看清是“西湖龙井”、“菊花茶”、“铁观音”、“普洱”、“碧螺春”等茶种。“施主沉思已久，莫不是对老道这屋设有什么质疑？”老禅师悠闲地坐在古藤椅上，端起红陶制的精巧茶杯微抿了一口香茶，然后眯眼看着少年。“不敢不敢，我只是奇怪，像静隽师父这么精善茶道的人怎么会在茶柜里少了一样东西——”少年缓缓说着，一抹黠笑爬上了他的脸庞。“哦？恕老道愚钝，不知施主指的是？”老禅师满面温和，手里一颗颗推转起佛珠来。“湘斯绵锦。据言此茶生于雪山峰顶，云雨作露白雪为土。种下去二十年发芽，发芽后二十年开花。开花过程中光照时间须为半日，不得多一分少一秒，花苞里的蕊晶莹剔透有修容之妙效——”少年紧盯着老禅师，努力地想找出些什么破绽，“而且，这湘斯绵锦最重要的是，可以恢复爱人的记忆。”少年说完径直走到老禅师跟前，老禅师抬头遇上了他灼热的目光，“老道确实听说过此茶。”少年正欲拔剑出鞘的手停止了动作，脸上涤过春风般融化开来，“那，您可有此茶？”老禅师也不急着应答，只是端起茶杯再三端详，不住地自言自语道好茶、好茶。“你……你倒是说呀！”少年有些沉不住气。 　

　　“施主贵姓？” 　

　　“免贵姓萧，草布肃衣。” 　

　　“萧家可是京城势力最大的府邸了。”老禅师不知所云地说。 　

　　 少年抬起头，眼里忽闪忽烁，“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抓住当年叱咤江湖，连官府都闻风丧胆的侠盗官濡墨啊。” 　

　　 老禅师手一抖，碧茶青水滴撒在他的素衣上。少年佯作惊讶，“静隽师父您怎么了？莫非，你认识官濡墨？！” 　

　　 老禅师缓步走到标着“原叶”的小柜子前，轻轻一拉，椅座两排柜子刷地抽身一退，出来一面紫青色的石墙。老禅师拿起拄杖在天穴方敲了三下，双掌一合使劲一击，石门轰轰地开启。少年望着眼前的场景，抿抿干涩的嘴唇开始后悔起刚才为什么没有多喝几口茶了。 　

　　　密室出来像个世外桃源。少年跟着老禅师在这番别有的洞天里左转右转。小径两旁的花仅如指盖般大小，与其说花不如说像一群春虫趴在草地上休憩来得更恰当一些。少年有心弯腰掐一朵仔细瞧瞧，却被一声清冷的断喝给止住了：“住手！”。绣阁小窗上一张娇容怒视着这里。“锦儿不得无礼！”老禅师有些生气地训斥道。“是，父……哦不，师父。”少年瞥见了那一张难以描述的容颜：清淡的粉妆，水灵的眸子，精致的五官，唇线轻勾出女子嘟起嘴不满的样子。少年眼含歉意，“抱歉姑娘，在下并非有意。”女子趴在窗上，撑住渐渐的下巴，把头一歪，无邪地笑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老禅师与少年坐在小阁里，女子只顾在一旁刺绣。少年有过一瞥，她绣的并非戏水鸳鸯而是一种针法复杂但很漂亮的花儿。“咳咳……”老禅师开口了。少年盯着他，半晌，缓缓地开口：“你，就是官濡墨。”老禅师不置可否，但少年却捕捉到了女子诧异的神色。少年眼睛朝女子瞥瞥，问：“她就是你的女儿，花瑶？”老禅师笑笑，“萧家公子果然人如其名料事神算哪。”“只是……”老禅师忽然脸色一变，三只冰璃箭嗖嗖地射向少年，少年一个回旋所幸只是擦破了皮。“老东西你暗算我？！”“先下手为强，这是生存之道！”老禅师咬紧嘴唇脸因抽搐而一阵阵发抖。“可是，”少年狡猾地一笑，“后下手未必遭殃！”说的刹那瞬移到女子身旁用手掐住了她的纤颈，她的挣扎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住手！”“哼，凭什么？！准你暗算我就不准我偷袭你女儿啊！可惜了这么一张倾城容颜……”少年说着手指轻摩过少女的脸颊。“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很简单，只有一个，”少年弹弹衣角的轻尘，“我要，湘斯绵锦。” 　

　　　湘斯茶，修容，复忆——却要赔上索茶人最疼的过往，换出眼泪贮存。 　

　　　5岁那年父亲将她娶作侧室，新婚仅五个月她就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萧颜。父亲自知被戴了绿帽子，又不好传出去唯恐人们嗤笑，便将她关入密室对外谎称她暴病身亡。小萧颜生得乖巧，温婉可爱，尤其是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常常让人们霎时忘却所有的烦恼与不快。她10岁时父亲得了一种怪病，终日咳喘，发丝花白，容颜夜夜苍衰。家里请遍了方圆百里的名医用尽各种方法父亲的病却日益加重。终于有一天，大夫为他把过脉后摇摇头叹息离去。小萧颜拉着我哭着要见父亲——她趴在床边，不停地哭，像燕子般朱唇呢喃着春天的絮语。眼泪一滴滴落在父亲的脸上顺着嘴角淌到他的喉间，父亲的呼吸竟开始回缓了起来！ 　

　　　从此父亲将她视若珍宝。 　

　　　小萧颜渐渐大了，出水芙蓉般腰肢挺立起来。她像小时候一样若无其事地拉着我的手和我疯闹，亦或是在高兴的时候轻轻在我额前落吻。我没办法对她动怒甚至仅仅皱一下眉，她就像我的生命占据了全部。可有一天她和我说她爱上了一个穷书生，她突然间安静得让我难以适从。她为他刺绣，那穿针引线的专注模样是那么惹人怜惜，只是那针却仿佛生生地扎进了我的心头，而且扎得鲜血淋漓，痛得没有了知觉。 　

　　　我竟爱上了自己的妹妹。 　

　　　后来父亲不知从那里听说了萧颜和书生的消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说算命先生占卜皇帝将要来湘雪镇微服私访，萧颜会被选入宫为妃。我问父亲，我可以跟着去吗？父亲冷冷地回答，不行。我看着眼里沁满泪水和忧伤的萧颜，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疼。我帮她和书生制定过逃跑计划，甚至在正院跪求父亲三天三夜，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萧颜被打扮得妖艳至极覆着红盖头送往宫中，空中一直盘旋的那只青虫啮咬了我全部念想。我不敢想象娇柔的萧颜被那个满身肥肉的皇帝肆意蹂躏的场景，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一样。 　

　　  夜里传来急报：萧颜咬舌自尽未遂，人活过来了，却永远失去了记忆和声音。 　

　　　看着天空 ，仿佛隐现出小萧颜的笑脸，她笑着喊我，哥。 　

　　　少年讲罢已是泪流满面。 　

　　　女子的玉泣滴落在刺绣的白绢上，白绢上绣的花以奇迹般的速度生长起来，不时绽放着异彩。老禅师盯着黯然神伤的少年，“其实你不知道，这湘斯绵锦并非生长在湘雪山顶峰。它由相思意种发芽，在棉织白绢上发芽，滴感动之玉泣开花。” 　

　　　湘斯花茶急速生长的过程种老禅师在一旁挥挥衣袖拨弄古琴，琴律似是与花茶生长的速率相衬，予它生长的力量。少年闭上眼，悠长的琴音弥漫开来，冰凉冰凉，如水一般凉到人的骨子里。忽然舒缓的琴音陡转，变作急促的鼓点，再如拍岸的激流。少年猛地睁开眼，女子脸色苍白，手上托着已覆过他泪水的湘斯绵锦。他一兴奋，冲过去抓起女子手腕，女子脸色顿时绯红，“公子，您弄疼我了。”“哦，对不起。”少年窘迫地回答。 　

　　 老禅师抚琴喘息，花白胡子在浓重的游息下显得弱不禁风，不住轻颤。顿了半晌，他缓缓地抬头，“萧公子，那，小女便托付给你了。”少年脸色一惊，“您说什么？！”“湘斯绵锦，植茶人须为女性处子，在被索茶人感动之际也会随湘斯茶的生长埋下相思种。也就是说，从小女被你感动，决定为你植茶之时起，就爱上了你。”老禅师直起身子，微有佝偻地走向一旁羞涩地拨弄衣襟的女子，然后轻轻拍拍她的肩，微笑着看着少年。 　

　　 “姑娘生得倾国倾城，想必爱慕者即便踏破门槛也未能如绝。在下，实在配不上姑娘。”少年一字一顿地说完。看着脸色大变的女子老禅师气得一阵哆嗦，“你！——哎，你可知作为药引湘斯绵锦必须在索茶人心无杂念地和植茶人结合后才会生效吗？” 　

　　　　…… 　

　　　三月京城，烟柳皇都。 　

　　　有家茶馆静静地安落在繁华长街僻静的灯火阑珊处。黑白的茶楼门匾上“清饮”二字显得尤为清丽。女主人温婉含笑着招待着稀稀拉拉的客人，若是个明眼人，定能看出她发髻上碧色玉簪是把绝无仅有的利器。“锦儿我回来了。”富含磁性的声音在离门不远处响起，一面目清秀的男子径直走进清饮居端起柜上的紫砂杯一饮而尽。“这茶是喝不急的。”女主人温婉的模样带了几分嗔怪，“妹妹她，还好么？”“嗯。”只是她不知道，早在三年前他潜入宫中给萧颜送湘斯绵锦之际，萧颜便已从深宫中逃脱。后宫将消息严封，对外宣称颜妃深知对不起皇上，悬梁自尽。这湘斯绵锦，一直还在他手中。那些眼泪仿佛结了实体般护着那些纤绿的茶叶。 　

　　 “离心杳杳思迟迟。”男子猛地回头，眼里闪现出奇异的光芒。“思心迟迟再不离。”男子轻轻启齿，门口的素衣女子顿时泪流满面。“颜儿，他？”素衣女子身旁书生样的男子低声询问道。“哥！——”如今的少年不复当年，厚实的肩膀足以承载诸多重量。一句离诗，竟胜过了千辛万苦寻得的湘斯绵锦。 　

　　　　夏雨如此恣意，夹杂着些许冽意。 　

　　　　他含笑吻上了她的唇，湖里倒映出一星弱火的清影。 　

　　　　她依附在他的耳边，“父亲说湘斯绵锦的真谛就是超越爱与不爱，惟剩贞守。” 　

　　　　让我看看你的脸，朝着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