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作文:文学阅读指导

故乡的石碾


中华人民共和国 苗卫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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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曾经看到过小村的兴盛与丰足,它更目睹了小村的贫苦与磨难,石碾,成了小村的活标本,石碾,成为一代代山民心中不变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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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天,在网上读了我的启蒙老师、著名诗人孙玉秀先生《那山组诗》中的《老碾》,感触很深:  
    
  你从哪里来  
  赤裸着脚,袒露着  
  最原始的肌肤  
  在星辰的城墙下  
  蹒跚在浩瀚的岁月  
    
  只是一块石头  
  跟另一块石头的碰撞  
  只需一段柞木做一件嫁妆  
  甚至不求只椽片瓦  
  就开始了一生的征程  
  ……  
    
  整首诗,从头至尾,字里行间满是凝重与沧桑。读着这样的诗句,使人陡生一种敬畏与肃穆,如同在听一位睿智的哲人在讲述一个古老而又沉重的故事,又如在倾听一首从历史长河中穿越而来的歌谣,我的思绪不由被带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那个闭塞落后的山村,带回到了那伴我度过快乐而又苦涩的童年时代的石碾前……  
  我的家乡在太行山深处阜平县的一个小村庄,村子很小,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但却有一大一小两个石碾,这足可以看出,当年石碾在村子里的重要性了。两个石碾的用途基本相同但也有一些差异:力气比较单薄的人,或需要碾的东西不太多时,多用小碾;象当年村民吃的盐,从供销社买回来时多是大小不等的块盐,需要在石碾上碾过才能食用,这种工作,大多是在小碾上完成;做油糕用的芝麻,做腌菜用的韭菜花,也都是在小碾碾烂的。而大碾呢,在需要碾大量的东西时,如碾过年用的米面,就会派上大用场了。有时候,还会套上驴,给驴的嘴巴套上一个用荆条或丝绳编织而成的罩子,驴的两只眼睛也要用眼罩蒙住,然后再将它套到石碾上,这样,随便一个童子,也就可以担任赶驴拉碾的任务了。而到了年根,无论大碾小碾,似乎也都感受到了过年节那种浓浓的气氛了,于是都欢快地昼夜不停地滚动了起来。经过石碾的日夜劳作,很快,每个家庭的灶间,便蒸出了雪白的大馒头,炸出了又香又甜的油糕,做出了一模模厚厚实实的豆腐,飘出了枣豆糕诱人的香味。  
  村里的这两盘石碾,是何时建造的,已没人能说得清了,但其制作过程,却通过村民们的口耳相传,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我们当地人称建造石碾为“赶碾”,这种说法朴素、形象而又亲切,也曲折地道出了建造石碾过程的艰难。首先,请有经验的石匠到附近的山上,选择两块比较合适的石头——一块平坦而又宽展的,准备用来制作成碾盘;一块粗而圆的,将来作成碾磙。选好后,石匠会先在山上将这两块石头作一番粗加工,按它们各自将来的用途将它们加工出碾盘、碾磙的轮廓;接下来,在碾盘正中凿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的空洞,然后就可以“赶碾”了。自然,“赶碾”的主要任务是“赶”碾盘,碾磙的分量毕竟小得多,所以不是主要问题。  
  “赶碾”时要选一个吉祥的日子,男女老少都上山,烧过香,放过鞭炮,点过灯花纸,然后全村青壮年一起动手,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将碾盘竖立起来,接着将一个事先选好的非常结实的木杠穿入碾盘的中孔,然后大家左右扶持着这个巨大的碾盘,将它“赶”下山来,“赶”回村子。一切安置停当后,石匠会继续对碾盘、碾磙进行深加工,并在碾盘、碾磙上凿出细致的纹理。  
  碾盘碾磙都加工完毕后,再由木工制作一个碾框,安装到石碾上,这样,一台碾子就制作完成了。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在所有的工匠中,石匠的辈份最大,是最受其他工匠尊重的,各类工匠在一起吃饭时,石匠无论年岁大小,都要被推在上首的座位上;石匠落座后,其他工匠才能依次坐下来。喝酒吃饭的过程中,也只有石匠有对其他人发号施令的资格,其他工匠都必须恭恭敬敬的。这样的场合,我在童年时代也的确看到过几次,我曾亲眼看到,那位在我们这一带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年近六旬的老木匠,面对坐在上首的那个从外地来的二十多岁的小石匠,一直毕恭毕敬。  
  长大上学后,学了古代历史,兼有对制作石碾的感性认识,我终于逐渐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人类的漫长发展历史中,以石器为基本生产工具的原始社会要比其他社会形态早得多,也漫长得多,因而,石器在古代,尤其在远古时期,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地位,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如此说来,制作石器的石匠的出现也必定远远早于其他工匠,其重要性自然也非其他工匠所能比,石匠被尊为诸匠之首,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后来,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石器的作用才越来越小了,同时石匠也显得不是特别重要了。但是,石碾却是社会发展到近现代以后为数不多的仍在使用的石器之一,谁能告诉我,还有什么工具,像石碾一样,从远古时期,一直使用到当今时代?石碾滚动着,伴随着吱吱呀呀的碾行声,历经了几千年、上万年的漫漫风尘,穿过厚厚的历史的帷幕,一直走到了现在,走到了我们的面前。今天,这种“硕果仅存”的原始时代的遗留物,也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是,它仍然竭力向世人证明着石器以及制作石器的工匠曾经有过的热闹与辉煌。  
  石匠将石碾制成之后,便离开了村子,留下了石碾。于是,它缓慢地迈出了沉重的步履,踏上了漫漫征程,开始永无休止地为村里人服劳役了。几十年后,建造这座石碾的石匠老了,死了;当年和石匠一起将石碾“赶”回村的年轻人也逐渐地老了,死了,而石碾却仍在吱吱呀呀地运转着,没有显出丝毫的衰相来。几代、十几代人出生了,长大了,又死去了,推碾用的枣木棍子换了不知多少根了,然而碾盘与碾磙却被磨得更加光洁如新了,他们的步履似乎也变得更加矫健,更加轻快了,物是人非,村子里的人在变,石碾却一直虔诚地固守着自己的职责,任劳任怨,一如既往;它曾经看到过小村的兴盛与丰足,它更目睹了小村的贫苦与磨难,石碾,成了小村的活标本,石碾,成为一代代山民心中不变的图腾。  
    
  推碾,是山里儿童成长过程的“必修课”。  
  我能够推碾时,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了,这时,磨白面的“钢磨”,磨玉米面的粉碎机,都已经在农村出现。但是,此时这样的机器毕竟还不是很多,而且主要集中在大队部所在的中心村,我家所在的村庄距离大队部尚有好几里地,若经常将需要磨的粮食背到大队部去,是不太方便的,还要付加工费,而且很多时候去了还要等,也是很麻烦的事。所以,这时候,除了过年用的蒸馒头用的白面和平时贴饼子用的玉米面等大宗的需求之外,其他需要量不是很大的日常生活所需,如碾玉米糁、谷子脱皮、砸盐、推糕面、磕豆子等,基本还是在本村的石碾上来完成的。  
  记忆最深刻的要数和母亲一起推糕面。  
  记忆深刻,首先是因为推糕面差不多是所有推碾工作中最耗时间,最累人的。不知为何,童年时期,大队部的机器从来不磨糕面,所以,这种又繁又累的活儿每年寒假我都会经历一次。  
  推糕面不易,是有原因的。  
  记得当时的糕面,是由两种粮食磨成的:玉米和黄米。更重要的是,在将它们磨成面之前,在头天晚上,要先将它们放在水中浸泡一夜,其中玉米还要放锅里略微煮一煮,使它们吃透了水,第二天才能放到石碾上去磨——推糕面的难度也正在这里。  
  本来,干玉米虽然很硬,但却极脆,放在碾上,推不了几圈儿,就能将它们碾碎,继而很快碾成面,这都不是太费力气的。而经过浸泡后的玉米,硕大、膨胀,用手捏一捏还有些软,殊不知这种又皮又软的东西如同牛皮筋,最不易碾碎,遑论将它们碾成面了。推这样的碾,就像推陷在泥沙中的车,推起来非常吃力。所以只能放慢了性子,将碾棍贴在肚皮上,靠着身体的向前移动,推着石碾慢慢地走——速战速决是不可能的,推糕面,必须采取持久战的策略。  
  经过长时间的这种“长途跋涉”,玉米终于被碾开了,玉米面也逐渐碾出来了,但是,如果你以为此时推糕面的鏖战已经接近尾声、胜利在望了,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玉米面虽然已经碾出来了,但此时的玉米面充其量也就是玉米面而已,若想让这种玉米面成为糕面,那就必须再加入黄米面。  
  这时,要将事先已经泡好的黄米倒入碾盘上,和碾盘上的玉米面混合在一起,然后继续推碾,此时的碾磙,有越来越多的面粘附在了上面,推起来越来越不爽利,如同人在淤泥中行走,浑身的力气都难以使出来,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当年我们推这种碾时,母亲会一手拿笤帚,另一手还要拿把铲子,将粘贴在碾磙上的黄米面铲下来,然后再用笤帚将上面剩余的面扫干净,而粘在碾盘上的面,也需要不断地用铲子铲起。。  
  推这样的碾,一般是我们母子二人一起推,但是,时间长了我就会累得气喘吁吁,而且觉得又憋闷又窝火,既而信心丧尽,推上一会儿,我便会停下脚步,离开碾道,然后一屁股坐在石碾旁边的石头上喘气、休息。这时,母亲会一声不响地独自担负起推碾的繁重工作,推起来无疑会更加困难,而且,她一边推,一边还要不断地拿笤帚将碾盘上的越来越散乱的糕面收拢好了,或者继续用铁铲铲除粘在石碾上的面,一心需要二用,这实在是一种麻烦事!  
  也许是因为仅仅她一个人推的缘故罢,母亲推碾要慢得多,尤其是推这种糕面,每一步迈下去,都好像经过了一番犹豫与踌躇。但母亲会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推下去,中间极少停歇。经过这种漫长的劳作,黄米逐渐地也被碾成面了,这时,母亲方才停下来,开始用箩将面箩出来,将未碾烂的玉米黄米的碎渣倒回石碾上继续碾。  
  蒸糕用的面要求很细,所以箩也必须选用很细的才成,用粗箩的话,自然推碾是省工省力多了,但那样得到的面太粗,用这样的糕面做出来的糕不好吃,尤其不适合炸油糕,不但口感不好,而且有时还会炸得变了形,甚至根本做不成。  
  这种推碾的劳动,是一种苦难,同时,也是一笔财富,是母亲传递给儿女的一笔无形的财富,她教会了我们坚忍、自立、要强、任劳任怨、矢志不移,在母亲的这种潜移默化与言传身教过程中,我真切地理解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深刻内涵。  
  糕做出来了,品尝着这些自己亲手从石碾上推出的糕面做成的糕,真是好吃极了,无论是油炸糕还是枣豆糕,都是无与伦比的香甜。也许,正是因为经过了推碾过程的艰苦劳作,所以才深切感受到了这种香甜,也才能真正品味出这种香甜之中的别种风味!  
    
     
  ……  
  腥风苦雨中,  
  你的眼角挂起泪花,  
  可你用特有的坚硬和倔强,  
  去面对这无情的洗涤与冲刷  
  ……  
  孙玉秀老师的诗,将我对石碾的回忆带入到了抗日战争时期那最为艰苦的岁月。  
  进入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日军开始将其军事打击的重点放在了我党领导下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封锁、扫荡、三光政策”,给我敌后抗日根据地军民带来巨大的灾难。我的家乡,属于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太行山区更是首当其冲,而这一时期,持续的旱灾更使当地的军民雪上加霜。太行山区,历来靠天吃饭,严重的旱灾,使这里的粮食严重减产,有的年头几乎绝收,但不幸之中万幸的是,每当大旱之年粮食大量减产的时候,遍布太行山区的红枣却往往会获得罕见的丰收。听老人们说,在日伪扫荡最为频繁最为残酷的那年秋天,太行山区,成熟的红枣落到地上,在地面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红枣,成了根据地军民的“救命粮”,人们将熟透的红枣晒干,然后背到石碾上碾成面,这种面理所当然被称为“枣面”,人们用它蒸饼子,作为日常的主食来吃。是这种用石碾磨出的枣面,支撑着太行山区的人民度过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为艰难的战争岁月。  
  当年的红枣,很少有人买,在丰收的年头,更是任其在地里腐烂,所以根本不值什么钱。可是,如果放到现在,用枣面当饭吃,实在算得上一种奢侈了,不算特别好的红枣,价格动辄就能达到二三十元一斤,如果去掉枣核和皮,再碾烂过箩去掉渣滓,提纯制成枣面,其价格少说怕也得四五十元一斤吧,价格如此昂贵的枣面,谁敢经常用来蒸饼子当饭吃?今天,通过科学研究,知道红枣是一种营养价值非常高的干果,枣面是红枣的精华,其营养价值之高,更是不言而喻了,外国的洋米洋面,怎可望其项背?吃枣面饼子小米饭的八路军解放军,能够打败日本侵略者,战胜国民党反动派,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呵呵!  
  长大后,在学习植物学时,教科书上提到,红枣、板栗、柿子等属于木本粮食作物,很多同学感到很疑惑,城里的孩子更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由于对太行山区抗日战争时期的那段历史比较熟稔,我理解起来毫无障碍,因为我知道,红枣,是可以用石碾磨成面当作粮食来吃的,而且它还与我们这个历经苦难的民族进行历史上那场最伟大的抵御外来侵略的战争有着血肉相联的关系。  
  不仅如此,家乡的石碾,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还亲身经历过很多残酷的战斗,亲眼目睹了我敌后抗日根据地军民的顽强与忠烈,经受了战争中血与火的考验与洗礼。  
  我们村,虽不是很大,人口也只有二十多户,几十口人,但却由一东一西两个山沟组成;这两个山沟的分岔处,是全村的中心点,但又正好处于村子的最前沿,我们村的石碾——那个大石碾,就建在这里。在抗日战争的“反扫荡”时期,村里的民兵,就在这里站岗放哨,密切关注着可能从外面的山路上进村来“扫荡”的日伪军,保卫着小村的安全。  
  有一次,一队日伪军在一个大雾天的拂晓,悄悄地向村里摸了进来,等站岗的两个民兵发现时,已经是近在咫尺了,撤退已经不可能了,那样更容易被拥有强大火力的敌人击毙。于是,二人便躲在了身边的石碾下面。巨大的碾盘,如一个坚硬的磐石,形成了一个天然堡垒,坚固无比,敌人的子弹打在上面,根本不起什么作用,两位民兵以此为依托,向敌人射击。但是,子弹很少,很快就打光了,于是二人解下腰里的手榴弹,这是仅有的武器了,犹豫再三,他们还是将这件最后的武器投向了敌阵。  
  当时,太行山区的民兵和抗日游击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最后的武器——主要是手榴弹,是留给自己的,免了当俘虏遭受敌人的折磨和凌辱,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因受刑不过而变节,出卖了父老乡亲和自己的战友。有的战士,死都不怕,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能够做到的,但很多人却无法承受酷刑的折磨,不得不变节,其实这是很无奈的,并不关乎人品优劣,似乎也并不能以此判断此人是否忠于革命事业。  
  两位民兵,都没有引爆手榴弹自尽,而是将它们投向了敌人,尽管他们都知道被敌人抓获,远不如这样自尽痛快,而且更显得忠勇刚烈。但他们都是吃这盘石碾碾出的米面长大的,对于这盘老碾,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在他们的心目中,石碾就如同把自己养育成人的母亲一样,他们实在不愿让这盘老碾随自己一同毁灭。  
  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惊醒了村民们,人们安全转移了,但两位民兵却被困在石碾下,插翅难飞了。他们被敌人从碾盘下抓出来,自然是受尽了折磨,严刑拷打是最正常不过的,然后又被捆绑在石碾上,用烧红的刺刀烙,让军犬咬,还用绳子勒紧脖子使人近乎窒息……  
  其中一位民兵,始终不屈服,最后被敌人用刺刀捅入胸膛,壮烈牺牲,烈士的鲜血,染红了石碾;而另一个,实在无法承受如此严酷的刑罚的折磨,被迫屈服了,说出了村里的秘密。由于村民都已经安全转移,并没有造成实际损失,然而,抗战结束后,他仍然因为汉奸罪被处决。他是被绑到他变节的地方——那盘石碾前被处决的,临刑时,他大喊着,“我是为了保护村里的石碾才落到当汉奸的下场的……他们折磨我,我受不了啊!……我不怕死,我可以引爆手榴弹自尽的,我不是怕死……可我不愿意毁了石碾,我们都是靠它吃饭的……我是为了保护村里的石碾……”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这种歇斯底里般的叫喊,枪声响了,他面向石碾倒下了,头重重地磕在了石碾的碾磙上,被碰得鲜血直流,很快,他的身体瘫软了下来,最后脸紧紧地贴在石碾的碾盘上,鲜血也染红了石碾。据说,当时他死不瞑目,在入殓埋葬他时,他的老父亲边哭边用手试着将他的眼睛合上,但几次三番都失败了。最后,他生前最信任的领导——区队长来了,说:“我们知道你死得窝囊,你这汉奸当得也有些憋屈,你是实在受刑不过才被迫变节的,你是为保护村里的石碾才……,大家会永远记住你,你安息吧!”然后区队长用手去抚平这位死者的眼帘,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周而复始,永远旋转在  
  那个圈里  
  辛苦和操劳被你  
  一步步踏碎成  
  殷实和欣慰  
  而真正让你痛心的  
  是那无米可推的日子  
  无声的你  
  竟暗泪成行  
  ……  
  是啊!那无米可推的日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些无米可推的日子,尚未走进历史深处,我们的父辈,哪一个没有经历过历史上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甚至在我们的童年,也曾隐约感受到过它若隐若现的魅影。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的,持续了三四年之久的那些“无米可推的日子”里,昔日红火热闹的石碾,骤然冷清了下来,石碾,如一个炙手可热的达官贵人,一下子从官场的顶峰跌落到了仕途的低谷,于是突然之间“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无米可推了,处于严重饥饿引起的大恐慌中的近乎绝望的山民们,看到一块木头都恨不得啃上几口来充饥。他们四处寻找着各种各样可以充饥活命的办法,枣核、玉米芯、花生皮……这些以前当柴烧的东西都成了山里人活命的希望,他们把这些东西背到石碾上,碾烂了,过了箩,得到细面,然后和菜叶、野草掺合在一起,做成饭团子,用来充饥,聊以度过这艰难困苦的岁月。于是,沉寂了很长时间的石碾,又艰难地迈开了它沉重的步子。此时的石碾,转动得是那样的沉重无力,仿佛它和这些山里的村民们一样,也正在经历着这个亘古未有的天下荒年,也正面临着饥饿与死亡的严重威胁,因而显得羸弱之极,疲惫之极。咿咿呀呀的碾行声,仿佛是哪一位因饥饿正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一个个被饥荒的恶魔肆虐地吞噬掉生命而发出的惨痛而又无助的啜泣……  
    
  “母亲的啜泣”,这种联想不是毫无道理的,因为我们都知道,  
  和石碾打交道最多的是女人。  
  当年,山里的女人,到了七八岁,身体刚刚够得着碾棍时,就开始了推碾这种家务活中最累人最耗时间的工作,从此,女人的一生,便与推碾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再也无法脱离,当年,这是女人的宿命,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日日夜夜,女人单薄的身体,推着笨拙沉重的石碾,围绕着碾轴,在碾道里走过无数个圆,这无数的圆,最终组成了女人一生的圆——从幼稚可爱的童年,到光彩照人的青年,再到背负着生活重负的中年,直到年迈体衰的老年,她们一直这样周而复始地劳作着,直到有一天,早已处于风烛残年的女人,倒在了她劳作了一生的石碾旁,倒在了她走过了无数圈的碾道上,再也无法站立起来,才结束了这种折磨了她一生的苦役。  
  母亲和大姨,就是当年中国千千万万这样的女人中的两位。  
    
  外祖母家,在太行山深处阜平县城南庄一个叫后庄的小村子里,母亲和大姨,就是在这个村里出生、长大的。  
  外祖母家人口比较多,外祖母一共生了七个儿女: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姨与母亲分别是长女和次女。母亲的童年时期,尚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现代磨面碾米等机器在当时根本没有在太行山深处的农村出现,十多口之家的日常生活所需的米面等,完全依靠笨拙落后的石碾,所以推碾,就成为非常繁重的日常家务劳动。  
  外祖母是个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的守旧妇人,而且专制暴虐,尽管在母亲和大姨上面还有大舅,但外祖母却很少让大舅干这种推碾的活儿,大约在她的观念中,这种活儿本来就是由女人干的,儿子要读书上学,要干大事,若不能通过升学招工参军等途径离开农村,回到村里了,当然也要下地挣工分,但推碾,却不能由儿子来干,大男人推碾,能有什么出息?后来,我的三个舅舅,因为都有一定文化基础,后来都通过参军的方式,或提干,或转业,走出了农村,都有了一个比较好的前程;而外祖母家的女儿们,尤其大姨和母亲,却都为此付出了很大的牺牲;结婚后,则是为了婆家的一家老小,为了丈夫,尤其为了儿女,在石碾上,继续消磨牺牲自己以后的岁月。  
  这样,自从大姨和母亲的身体能够得着碾棍时,家里推碾的工作,就几乎由这两个女儿包揽下来了,据母亲说,当时她才七八岁,而大姨充其量也只有十来岁,现在城市里的女孩儿,这样的年龄,还依在父母怀里撒娇呢,上学都需要父母接送,而当年大姨和母亲,已经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了。  
  每年过大年之前,由于家家户户都要推碾磨面,所以早晨要起得非常早,才能占到碾子,有时候,半夜就得起来。于是,这样的情景,每年过年前,就会在后庄村的石碾边出现:两个小女孩,半夜三更,拎着提灯,背着几十斤重的麦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里,心惊胆战、跌跌撞撞地向村里的石碾走去。然后,将麦子分次摊在石碾上,两个小女孩儿瘦弱单薄的身体,推着沉重笨拙的石碾,开始了艰难的劳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鸡叫了,然而天儿仍然暗得很,二人继续推,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儿才明了,二人的头发上,都已经结了一层霜,鼻子冻得通红,但口中却喘着热气,额头冒着汗水;手上、脸上、头发上,也都沾上了不少面粉。村里早起的人,都戏称这两个勤劳的女孩子为“小白毛女”……  
  这种超过了年龄和身体承受限度的劳动,对幼小的女孩子,无疑会造成比较严重的摧残与戗害,大姨作为长女,因为推碾(当然无疑也包括很多其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劳动)所遭受的伤害可能更为严重,十几岁时就患了风湿病,后来侵及心脏,形成风湿性心脏病。四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正在推碾的大姨,因风湿性心脏病继发脑栓塞,倒在了石碾旁,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又迁延了三四年,刚过五十的大姨,就撇下丈夫和四个儿女,撒手人寰。  
  外祖母家的那些早年往事,我都是在母亲日常的叙述唠叨中逐渐熟知的,她也一定对这些往事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每当她提及大姨,就总是离不开二人一起推碾的话题。即使在大姨去世后,母亲说,在她的梦中,只要梦到大姨,就总是和大姨在一起推碾;大姨去世快二十年了,而母亲梦中的内容,却依然如故。也许,大姨的魂魄,还一直萦绕在娘家后庄村的石碾旁吧,因为童年的这些经历,给她留了下太深刻的印象,石碾,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所以她的魂魄,也只能经常光顾这里。她的灵魂,一定经常回到这里,祭典她那被石碾碾碎消磨得不堪回首的青春,祭典她那被石碾摧残了的本应如花的岁月。而石碾,无疑也是母亲梦中最为熟悉的地方,姐妹二人,情深意切,却又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母亲只能在梦中与大姨相会,而相会的地点,二人都不期然地选择了石碾,选择了石碾这个她们都最为熟悉也都为此付出了青春的地方。  
  围绕着石碾走了大半生的母亲,也因为过度的操劳,身体早已垮了下来。早在几年前,母亲因为糖尿病继发脑血栓,造成半身不遂,幸运的是,经过多方治疗,终于能够独立行走了,然而,劳动能力却基本丧失了。从此,母亲每天所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就是走到村头的石碾前,然后坐下来,凝望着石碾呆呆地出神,而且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西边的山峦吞没了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天快黑透了,才最后看一眼已经逐渐模糊的石碾的影子,拖着病体,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去。  
  此时的母亲,身上已全无当年青春的痕迹,生命的能量,也已经几乎全部在生活的操劳中消耗殆尽了,本就不高的身材,因岁月的消磨,越发显得矮小了。很多时候,她都是枯坐在石碾前,几乎佝偻成一团,人们从石碾前经过,如不仔细看,几乎不能注意到她的存在。生活的风霜,像刀子一样,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无数的皱纹,留下了数不清的沟沟壑壑,那里有她青春生命的记忆,然而这些青春的记忆都被深埋在这些沟壑里面了。母亲本是个爱说笑的性格开朗的人,但是,进入风烛残年的她,就像她面前的老碾一样,已经习惯了众人对她的漫不经心,她只有天天坐在石碾前,坐在人生的角落,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独自一个凭吊她人生中那越走越远的辉煌……  
  此时的老碾,已经废弃不用了,它就像一个油尽灯枯再也无力下地作工的老人,日久天长,逐渐被人们遗忘了。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雨淋,木制的碾框和碾轴,已经腐朽散落,像几根枯柴一样散乱在碾盘上,只留下碾磙光秃秃地搁置在碾盘上,如衰迈的脱光了头发的老人的突兀的额头,看了让人觉得有些滑稽;而碾盘,也不像童年印象中那样宽大平阔了,一侧好像已有些塌陷、变形;从前平整的碾道,现在也已经到处是坑坑洼洼、荒草丛生。从来没有想到,昔日的石碾会变得如此猥琐窝囊,几千年的风雨沧桑都没能使它有任何改变,怎么?废弃不用不过十来年时间,它就成了这个样子!当年在它红火热闹的时候,谁能想到它的晚景会如此凄凉?现在,它只有无奈地躲在属于它自己的角落里,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它看着长大的,而且,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吃由它奉献的米面长大的,然而,现在他们却都像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一样,都不肯向它投去哪怕一丝怜悯的目光,于是,它只有这样静默着,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它往日的辉煌与历经的沧桑。  
    
  写到这里,我不由泪满双眼。家乡的石碾,不由又异常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奔波异乡四处觅食身心交瘁的我,心中默默地作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就回家乡,投身于家乡的怀抱,再看一看故乡的老碾,再看一看风烛残年的母亲。  
    
  这时,孙玉秀老师《老碾》中的诗句,不由又回响在我的耳畔:  
  ……  
  岁月隆隆走过  
  你手拄拐杖停歇在  
  遥远的小村  
  四季的轮回  
  已将那久久的时代封存  
  ……  
  我知道——  
  我和众多的世人一样  
  永远无法完整地  
  看懂你的经典  
  甚至曾犯下  
  对你漫不经心的错误  
    
  不过  
  今天的我  
  一心想皈依  
  你所创造的信仰  
  ——  
  拂去多少现实的尘埃,  
  才能看到你真实的面目,  
  越过多少都市的嘈杂,  
  才能听到你清纯的声响,  
  推开多少香槟和美酒,  
  才能啜饮到你深深的痛苦,  
  拆除多少浮华和市侩,  
  才能拥抱你的至诚和淳朴。  
    
    
    
    
    
    
    
    
    
    
    
    
    
    
    
    
    
    
    
    
    
    
    
  
 
 
位置:发表区   年级:高中3 关键字故乡的石碾
作文id:676742 来源:原创 字数:9866 投稿日期:2012-6-6 19:10:00 点击:
  弦外听雪 点评

推荐3星:[弦外听雪]2012-6-6 19: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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