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幕
【不大的办公室。刚一上班，他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画外音 （一个男子事务性的语声）片桐先生，我是负责东大熊贸易公司事件的律师白冈。今天早上委托人同我联系——关于这次贷款问题，我们保证如数偿还，并会就此提交备忘录。所以——希望您再别打发青蛙君过来。重复一遍，委托人希望您别再派青蛙君上门。至于这之中的原因，我倒是不清楚，不过片桐先生您明白了吧？
片 桐 恩，知道了。
画外音 麻烦您转告青蛙君好么？
片 桐 一定转告。青蛙君再也不会在那边出现。
画外音 那就好。那么，备忘录明天会准备好，再联络您。
片 桐 拜托了。
【电话挂断。这会儿，青蛙君来到信用银行片桐的房间。
青蛙君 怎么样？东大熊贸易公司的事手到擒来吧？”
【片桐紧张地环视四周。
青蛙君 放心，除了你别人看不见我的。不过我是客观存在这一点，这回你可以理解了吧？我不是你幻想的产物，而是通过实际行动取得那种效果的——我是有血有肉的实体。
片 桐 青蛙先生！
青蛙君 青蛙君！（竖起一根手指加以纠正）
片 桐 青蛙君，你对他们做什么来着？
青蛙君 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事儿不过比煮小卷心菜略为费点事儿罢了。只是稍微威胁了一下。我给他们的是精神恐惧。就像约瑟夫·康拉德所写的，真正的恐惧是人们对自己的想像力怀有的恐惧。怎么样？片桐先生，旗开得胜吧？
片 桐 （点点头，点燃香烟）像是啊。
青蛙君 那么，可以相信我昨晚的话了吧？和我一起和蚯蚓君战斗可以么？
片 桐 （叹息一声，摘下眼镜擦拭）不很感兴趣。真得必须这样不成？
青蛙君 （点了下头）这属于责任与名誉问题。即使再不情愿，我和你也只能潜入地下同蚯蚓君决一胜负。万一战败死了，谁也不会同情，而若顺利降服蚯蚓君，也没人表彰。就连脚下很深很深的下面有过这场战斗，人们都不知道。孤独的战斗啊，彻头彻尾的。
片 桐 （看了一会自己的手，又转眼注视了一会从烟头升起的烟）跟你说，青蛙先生，我可是个平庸之人。
青蛙君 青蛙君！
片 桐 （没有理会，接着讲下去）我是个非常平庸的人，不，连平庸都谈不上。头发已经开始秃了，肚子也明显了些，上个月满了四十岁。还是扁平足，体检时说有糖尿病征兆。连同女人睡觉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且对方是风月老手。催债方面在圈内倒是多少得到了承认，可也并非有人尊敬。银行里也好，私生活方面也好，中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的。笨嘴笨舌，怕见生人，交友都不太会。运动神经根本没有，唱歌五音不全，身高还没三块豆腐高，包茎，近视，甚至散光！一塌糊涂的人生！不过吃喝拉撒睡罢了，干嘛活着都稀里糊涂。这样的人，为什么非救东京不可呢？
青蛙君 （以机械的声音说）片桐先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救得了东京。我所以要救东京，也是为了你这样的人。
片 桐 （再次喟叹一声）哎…那，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青蛙君 二月十七日，也就是预计地震发生的前一天的半夜钻入地下。入口在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地下锅炉房内。揭开墙的一部分，有个竖井。顺绳梯下爬五十米左右，就能到达蚯蚓君住的地方。我们两个半夜十二点在锅炉室碰头，你可以以加班名义留在办公楼。
片 桐 既然是场战斗，可有什么作战方案？
青蛙君 有的。没有作战方案如何打败他呢。毕竟那家伙足有一节车厢大，又浑身滑溜溜的，连口腔和肛门都无法分辨。
片 桐 具体如何作战？
青蛙君 （沉吟片刻）那还是不说为妙吧。
片 桐 就是最好不要打听啰？
青蛙君 这么说也并无不可。
片 桐 假如我在最后一瞬间害怕起来，临阵脱逃，你青蛙先生会怎么样呢？
青蛙君 青蛙君！
片 桐 你青蛙君会怎么样呢，在那种情况下？
青蛙君 （思考一会儿后答道）独自战斗。较之安娜·卡列尼娜战胜飞奔而来的火车的概率，我一个人战胜那家伙的概率恐怕会多上一点点。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吧？
片 桐 没有读过。
青蛙君 （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不过我想你不至于扔下我一个人逃跑。这我心里有数。怎么说呢，这属于睾丸问题。遗憾的是我倒没长那玩艺儿。哈哈哈哈。
【青蛙君张大嘴笑了起来。不光睾丸，牙齿他也没有。
【黑暗，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第 三 幕
【醒来时，片桐已躺在床上。他微微抬起头，悄悄四下打量。视野里旁边是枕边的不锈钢支架和朝他自己身体伸来的打点滴的软管，身穿白大褂的护士也看见了，穿一身病号服。
片 桐 请问。
护 士 啊，总算醒过来了，太好了！
片 桐 现在几点钟？
护 士 （扫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
片 桐 晚上？
护 士 不，早上了。
片 桐 （片桐脑袋微微从枕头上欠起，以干巴巴的声音问。听起来不像原本的声音）早上九点十五分？
片 桐 二月十八日早上九时十五分？
护 士 （为慎重起见，护士抬起手腕细看数字式手表的日期）是的，今天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八日。
片 桐 今早东京没发生大地震？
护 士 东京？
片 桐 东京。
护 士 （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大地震发生。
片 桐 （舒了一口气，停顿）我的伤怎么样？
护 士 伤？什么伤？
片 桐 枪伤。
护 士 枪伤？
片 桐 手枪打的。在信用银行门口附近，一个年轻男子打的。大概是右肩。
护 士 （嘴角忍笑的皱纹）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根本没给手枪打伤呀。
片 桐 没打伤？真的？
护 士 真的一点枪伤也没有，跟今早没发生大地震同样是真的。
片 桐 （困惑）那，我为什么躺在医院里？
护 士 昨天傍晚有人发现您昏倒在歌舞伎町的路上。没有外伤，只是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原因现在还不清楚。一会儿医生来，你再问问看看。
片 桐 就是说，我是从昨天傍晚就一直躺在医院的床上，人事不省？
护 士 是的。昨晚你魔怔得可厉害了，片桐先生，您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恶梦，一次又一次大叫“青蛙君”。青蛙君可是您的朋友外号什么的？
片 桐 （闭起眼睛）
【护士退场，黑暗，明亮，青蛙君来到病房。片桐睁眼一看，见青蛙君身体罩在微弱的灯光中。他坐在不锈钢椅子上，背靠着墙，显得憔悴不堪，胀鼓鼓突起的绿色跟珠闭成一条笔直的横线。
片 桐 青蛙君！
【青蛙君慢慢睁开眼睛。大大的白肚皮随着呼吸一忽儿鼓起一忽儿瘪下。
片 桐 本来打算按约定去锅炉房来着，不料傍晚遇上意外，被送到医院来了。
青蛙君 都晓得了。不碍事，没什么叫你担忧的。你已经充分帮助了我，帮我战斗了。
片 桐 帮助了你？
青蛙君 嗯，是的。你在梦中强有力地帮助了我。正因如此，我才总算同蚯蚓君拼杀到最后——你帮助的结果。
片 桐 不明白啊！那么长时间我始终昏迷不醒，还打了点滴，根本不记得梦中自己干了什么。
青蛙君 那就足够了，片桐先生。什么都不记得更好。总而言之，所有激战都是想像中进行的，而那恰恰是我们的战场。我们在那里获胜，在那里毁灭。当然，我们——无论谁——都是有限的存在，终归要灰飞烟灭。不过，正如海明威洞察的那样，我们人生的终极价值不取决于获胜的方式，而取决于毁灭的形态。我和你总算使东京城得以免遭灭顶之灾，使十五万人得以逃离地狱之门。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尽管任何人都没觉察出来。
片 桐 你是怎样打败蚯蚓君的呢？我又做什么了呢？
青蛙君 我们决一死战。我们……（青蛙君就此打住，长叹一声）我和片桐先生你使出了能搞到手的所有武器，耗尽了全部勇气。黑暗偏袒蚯蚓君一方。你用自己带来的脚踏发电机，为那里倾注了最大限度的光明。蚯蚓君则驱使黑暗的幻影极力要把你赶走。但你始终不动。一场光明与黑暗的肉搏战。我在光明中同蚯蚓君格斗。蚯蚓君缠住我的身体，往我身上涂黏糊糊的毒液。我将他碎尸万段。但即使碎尸万段，蚯蚓君也不死，不过化整为零罢了。接下去……（陷入沉思，接着又绞尽全力似的重新开口）陀思妥耶大斯基以无限爱心刻画出被上帝抛弃的人。在创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抛弃这种绝对凄惨的自相矛盾之中，他发现了人本身的尊贵。在黑暗中同蚯蚓君拼杀时，我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我……（青蛙君欲言又止，沉默一会儿）片桐先生，睡一会可以么？我累了。
片 桐 睡个够好了！
青蛙君 （说着，青蛙君闭上眼睛）我没有能够打败蚯蚓君。地震固然勉强阻止了，但同蚯蚓君的格斗却是不分胜负。我打伤了他，他打伤了我……不过，片桐先生——
片 桐 嗯？
青蛙君 我的确是纯粹的青蛙君，但同时我又是象征着非青蛙君的世界。
片 桐 不大明白。
青蛙君 （依然闭目合眼）我也不太明白。只是有那么一种感觉。目睹的东西未见得都是真实的。我的敌人也是我自身内部的我。我自身内部有个非我。我的脑袋里好像一片混沌。火车来了。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这点。
片 桐 青蛙君，你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青蛙君 片桐先生，我这就一步步返回混沌。可是，如果……我……
【青蛙君就此失去了话语，进入昏睡状态。他长长的双手软绵绵地垂下，差不多垂到地板，扁平的大嘴微微张开。细看之下，他身上到处都有很深的伤口，变了色的筋纵横交错，头部有一处裂开，凹陷了下去。片桐久久注视着昏昏沉睡的青蛙君。
【青蛙君开始一抽一抽地动起来，动得有欠自然，就像有人从后面摇晃一个巨大偶人似的。片桐屏住呼吸，继续静静观察。他想起身走到青蛙君旁边，但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床发出摇晃声。
【片刻，青蛙君紧挨眼睛的上边那里出现了一个大瘤，越鼓越大，肩部和侧腹也如鼓气泡一般鼓起了同样难看的瘤。他成了浑身是瘤。片桐继续盯着看。随后，一个瘤突然崩裂，“砰”一声，皮肤四下飞溅，稠乎乎的液体随即喷出。其他瘤也一个接一个同样裂开。共有二三十个瘤崩裂，墙上溅满肤屑和黏液，并沿着地板缝隙流淌。瘤裂开后现出黑洞，黑洞逐渐蔓延，最后青蛙君化作黑炭，流出粘液。
【黑色的粘液在地板上流淌。黑色的粘液逐渐包围住病床。片桐绝望地大叫了一声。
【有人开灯，灯光涌满房间。
护 士 片桐先生！
【片桐在灯光中睁开眼睛，全身大汗淋漓，竟同淋过水一般。虫们早已不见，唯独滑溜溜的感触留在身上。
护 士 又做恶梦了吧？可怜！（说着，护士迅速做好注射准备，将针—头插进他的手臂）
【片桐一声不响，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吐出。心脏急剧地一起一落。
护 士 又梦见什么了？
片 桐 目睹的东西未见得都是真实的。（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这样说道）
护 士 是啊，尤其是做梦的时候。
片 桐 青蛙君。（他嘟囔一句）
护 士 青蛙君怎么了？
片 桐 青蛙君一个人救了东京，东京这才免遭震灾。
护 士 太好了！（随即换上新点滴）那太好了！东京没必要比现在折腾得更厉害，现有的已足够受的了。
片 桐 可是青蛙君却受伤了，失去了，也可能回到原来的混沌中，再不回来了！
护 士 （依然面带笑容，用毛巾揩去片桐额头的汗）您肯定喜欢青蛙君，是吧？
片 桐 火车。（口齿不灵地），比谁都……
【随后，他闭上眼睛，沉入无梦的安眠之中。
剧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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