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海少年

　　“或许我可以做一缕温柔的日光，打开你心里潜藏的郁结，融化掉所有坚强如冰的过程，给你一个全新的开始。”

　　“你是蔓延在我心底最撩人的思念，从纯白到蔚蓝，从悠长的夏季一直走到寂寥的冬日，划过深蓝色的大海，在日照里相遇。”

　　黎新蹙蹙眉，有些不满地睨着眼前这个挡他车的人。夏天的日光有些灼热地缠绕在他的周遭，汗液出了体内逼仄的空间沁在鼻尖。他努努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低了头下去，掉转车头径直走去。

　  每个人记忆里或深或浅都会有那么一个夏天：没有所预想的如火如荼的炽热，没有童年狂妄梦想的褪色，没有一生一面的奇迹，没有想象之中青春所该有的妖娆。看见家门口翘首以盼的俞年，黎新笑笑，从车上纵身而下。“嘿小俞，你是来找我的吧！”他很用力地拍拍俞年的双肩，俞年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不是，”他作着手语，“奶奶生病了，我爸爸把她送去了医院。”黎新看着像是手舞足蹈的俞年，一把抓住他路乱挥的胳膊，“你在告诉我什么？”俞年急了，可越急他手上的动作就越是忙乱了起来。他索性一把抓起黎新往外跑去。黎新隐约感到心里揣揣的不安，俞年前所未有的慌张也让他心一紧着急了起来。“小俞，俞年！”黎新有些气喘，他眼看着自己被俞年拽进了医院，突然变得惊慌失措，挣开了俞年紧拉他的手。“奶奶病了，”俞年作着手势。黎新看到了俞年唇齿合张间“奶奶”的口式，试探地问，“是——奶奶病了？”俞年重重地一点头。再抬起头的时候黎新早已没有了踪影。

　　黎新满眼萦雾的样子老人看不到，他紧紧抓着老人枯柴一样的手，蜷着的手指怎么也掰不开。“人家说世上最欢喜的就是失而复得了，”黎新埋着头，哽咽道，“可是我觉得我难过极了，和奶奶在一起的每个日子都患得患失着。”黎新把老人身上的被角往回掖掖，心一疼趴在床边就生生地恸哭起来……

　　黎新是记得那个夏天的，他忘记了哪个医院哪间病房哪个床号，可他确乎是记得的——那个夏天，俞年不知疲累地一遍遍地挥着双臂，用令人悲悯的滑稽手语告诉他：我在、我在、我在。我还在，还有我在。黎新推着车在人行道上走着，他诧异自己的冲动，这个明明与家完全相背的方向却让自己窜起了好奇的火焰。“你等等。”黎新被一声娇呵止住了脚步。看着方才挡在自己前面的人，他努力牵牵嘴角。“你是我家楼下刚搬来的小妹妹吧。”“不是！”女孩几乎是在他话未落地时就忙着甩头。“诶？”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然后支起车子站在了旁边。“我不是什么小妹妹，我只比你小一届。”女孩字正腔圆地数落道。黎新转过身，看见几栋高大地单元楼下，紫牵牛和粉红色的牵牛相互交错地爬满了整面墙。“你真像朵小牵牛花，每天不倦地吹着自己那个小喇叭。”黎新冲着女孩一笑，跳上车飞快地骑出了她的视线。

　　俞年是在找黎新的时候遇到颜澈的，楼梯转角他很绅士地往下退了几步给颜澈让出了通道。颜澈奇怪地看看俞年，然后转身往楼上走去。俞年一愣，跟了上去。站在黎新家门口的时候颜澈看着俞年调皮地吐吐舌头，像只调皮的精灵，一下子错落在俞年心里那片偌大的森林里。“俞年？”黎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然后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俞年。俞年摆着手，嘴里支吾不清。然后颜澈开口，“我们上楼时候遇到的，他是你朋友啊。”黎新灿然。颜澈依旧有着小女孩的拘谨，俞年本身就讷讷不喜言语。黎新会意他们三个的尴尬处境，然后故意冰起脸，“颜澈同学你就不知道男女有别吗？还是你妈妈没有教给你女孩子家应有的矜持礼仪？”颜澈本来的局促和不安被黎新这一番话扑灭得很彻底。她嚯地站起来。俞年拉拉黎新的衣角，黎新毫无所觉地继续道，“女孩子家应该更懂得恬耻吧？”咬咬牙，颜澈一把推开面前的黎新跑了出去。俞年满眼恼怒地瞪着黎新，黎新假装很开心地笑着。而俞年紧握了几次的拳头终于在黎新明显假装的笑容中彻底松开。每个人都有一个悲伤，想要隐藏却又欲盖弥彰。黎新有些失神，俞年清晰地看见像那个夏天里的黎新一样，黎新的双眼充满了雾气。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像初次一样，颜澈又一次扮演了挡车女孩的角色。黎新不自然地挑挑眉，准备掉车离开。其实这句话俞年已经问过黎新了，只是黎新并没有作答。颜澈跑着又一次挡在调转后的车前，“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她有些狡黠地笑着看向黎新。黎新道，“既然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是俞年哥哥告诉我的！”颜澈喊。“不可能，”黎新有些激动，“他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颜澈很不屑地问。“因为他不能讲话……因为他是哑巴！”黎新怒吼起来。正往这里的俞年被这句怒吼乱了心境，他有些不知所措。黎新不知道俞年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缓缓地蹲了下去，头埋在双膝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十岁那年俞年为了救溺水的我毅然决然地跳进湖里，你不知道俞年发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高烧，你不知道俞年被高烧带走了他的声音他的自尊他的骄傲！”黎新双肩颤抖着。颜澈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她不敢去碰黎新，黎新就像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宁愿独自舐舔自己的伤口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接近。俞年一步一步往这里走着，原本温顺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他把手放在黎新的双肩上，黎新抬起头——“我不怪你，我从来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俞年轻轻地、缓缓地用口形告诉黎新：他不怪他，他从来不怪他，他从来没有怪过他。颜澈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是知道的，Maggie是很好吃的雪糕。”颜澈拿着手上麦淇，眯着眼得意地和身边的俞年说。“俞年哥哥，奶奶那么走了以后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吗？”俞年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掩下眼里的难过后宠溺地朝她点点头。“他这个坏蛋原来这么可怜啊。”颜澈咬下一大口麦淇，嘴边都是米白色的奶昔。俞年的眼神黯了下去，然一如既往地安静在她旁边坐着。“那——”颜澈又要开口的询问被俞年的手势给止住了，她笑了笑，“那俞年哥哥，你要不要来一口呢？”俞年诧异间颜澈已经把手里的麦淇塞到了他嘴里。颜澈看着俞年呆傻的样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黎新是没想到学校话剧社竟然要求他和颜澈担任男女A角。那是一个叫《迷藏》的话剧，他找社长借故推脱的时候被颜澈撞了照面。“我想您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说完这句话黎新逃似的跑了出去。然而颜澈还是追了出来，这么一直——他在跑，她跟着跑；他要逃，她跟着追；他若躲，她跟着找。颜澈红着眼，“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吗？”“没有。”黎新不知道怎么解释。“难道连个话剧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演吗？”颜澈颤着。“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够了！”颜澈打断黎新，“我再也不会烦你了！再也不会了！”一字一句，颜澈咬着牙挤了出来。她转身欲走，黎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对不起。”他低声说。黎新忘不了，那个时候的颜澈哭得稀里哗啦，她一边哭一边负气地笑着骂黎新“混蛋”——

　  谁都没想《迷藏》这个话剧会演得这么成功，尤其是颜澈演的女主人公，只幕前那段女声独白就让整个会场顿时静了下来——“那晚分手的时候你说会打电话给我，虽然我早就预料到你不会打电话给我，虽然我早就习惯你对我的冷淡，虽然我对自己说，我已经对你带给我的这种痛苦已经麻木了。可是我，还是在，等着你的电话。”结尾时，男主人公说，“我们之间的问题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解决，这也许会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也许需要三十年。” 旁白后会场的掌声久久不散，俞年激动地站了起来，卯足劲地拍着手。旁白如是，“谢谢命运安排你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这两年。你知道吗？有的时候，瞬间的美丽也可以是一生一世的。”

　　黎新从台上下来的时候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俞年。“俞年哥哥！”颜澈高兴地喊他。俞年笑着，然后朝着黎新伸出手。“啪！”黎新一巴掌拍了上去，然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只是想，无论如何，我们这辈子都是最好的朋友。”俞年用左手给了黎新这张字条，黎新握着俞年手的力度不觉中又加重了几分。

　　俞年走的那天用正楷工工整整誊了一段话给黎新，黎新又用正楷工工整整誊了这段话给颜澈：我们之间的差别，不是爱与不爱，不是快乐与悲伤，也不是积极与悲观。而是你的人生准则是活得轻松，愉悦，很好，因为懂与不懂这世界的悲苦，都必须活着。但我不能，我不能在知道这个世界的遗漏缺口后，不去理解它们。我常尝试去明白晦暗，并非我有多悲观，而是我不能忍受缺憾，有漏洞的感情。我怕我们自作聪明的欢愉总有一天会因那虫蛀般的缺口彻底坍塌，就此溃散。

　　他们是记得的：

　　黎新对俞年说，我知道时光，那是像潘多拉盒子一样神秘的东西。我想把我的盒子盛满时光送给你，请你带在身边好不好。

　　俞年对颜澈说，或许我可以做一缕温柔的日光，打开你心里潜藏的郁结，融化掉所有坚强如冰的过程，给你一个全新的开始。

　　颜澈对黎新说，你是蔓延在我心底最撩人的思念，从纯白到蔚蓝，从悠长的夏季一直走到寂寥的冬日，划过深蓝色的大海，在日照里相遇。

　　 ——你的眼是我的海，让我向往的海。

　　 ——你的眼是我的海，让我迷途的海。

　　 ——海回来。

　　 ——海回来。

　　 ——告诉我你从不曾离开，告诉我梦没有空白。

　　听着野孩子的《海》，颜澈突然想起黎新离开的时候，俞年那班列车才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