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重,如同饱蘸浓墨的狼豪。
今日除夕,无论再放荡不羁的浪子都会回家,平日里莺声不息燕语难绝的烟花阁今时冷寂了许多,如此她才有闲情出来走走,不再是青春妙龄的女子,虽容颜仍是依稀当年模样,只是眉眼间盛下的再也不是因一个名字而衍生出的暖意。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如烟……”小丫头笙儿站在门边,为难地看着她,手中是一件大红的披风:“今儿你让别的姑娘们都聚在一块儿玩儿,连丫头们也放了假,怎的你自己大过年也不裹得厚实些就出去?”
“知道了,我略微转转再回去,你们大家好好乐一乐,莫管我。”如烟接过披风,对一身喜气的笙儿吩咐过,才转身走上大街。
街上行人皆已归家,惟剩三四孩童在街边摆弄烟花。大红灯笼儿耀得这世界温暖无比,淡淡的光亮一直流到遥远的黑暗,仿若月华散尽后无意遗留的一抹胭脂,只为了美人残存的一点余香被有心人珍藏。
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踌躇,最终知趣地离去。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驻足看那些孩子点燃烟花的绳捻,欢笑着跳开几步痴痴望着天空——
烟花蓦地升空,在墨色最深处绽放出绚烂到极致的流光碎朵,一圈一圈地旋着,突然迸发出最后的火尾,犹似坠落的流星般燃烧了万顷光华。孩子们惊叫拍手,然而只是极短的一瞬,甚至来不及叹息,那光亮便渐渐暗下去,渐渐熄灭在落满白雪的地上。
放烟花的人回家了,没有人肯停下再看一眼那些曾经美极的灰烬。如烟怔忡许久,方自嘲地笑了笑:“烟花是冷的,人心也是冷的,早该在十年前就懂得了……”
此刻的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最爱把青楼女子比作烟花。
十年前,京城。
彼时的如烟不是如烟,是云轻,醉红楼的雅伎。
她接到那个名为曹雪芹的男子托人转交的小笺,轻轻笑了笑。听闻曹雪芹曾祖父曹寅时,曹家正是富贵荣华,可惜一个酷厉天子,无数人家一夕之间由盛转衰,流落贫穷者不胜其数,想来如今他并不好过。
“烦请姑娘献曲时将此十二〈红楼梦〉曲一并唱出,感激不尽。”下附歌篇。
少时云髻今又梳,水碧天青绿罗裙,韶华正好,雪姿花貌,不施粉黛,自成风流。雅室厅堂,三人对酒,箜篌慢挑,朱唇轻启:
“将那三春勘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一曲〈晚韶华〉罢,其余两人已痴。端坐主位之人笑叹道:“当真大妙,倒似看破世情一般!却不知这曲子出自谁手?有缘必定相交!”
席面侧首一人笑道:“傅六爷当真好眼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不就是雪芹兄么!”
雪芹?云轻不由抬头一望。
另侧一约三十男子着一件月白府绸夹袍,虽磨得布纹疏稀,却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广颚方面,眼若深潭点漆,似乎始终带着微笑,只是在看着别人时才带出一丝深沉的忧郁,偶一转盼间,又似乎傲视着周遭一切。与华贵倜傥的傅恒和英气逼人的勒敏不同,曹雪芹自有一种清高气质,入人心扉。
傅恒大笑:“我却不知道!这是何时大作?”
曹雪芹静静饮下一杯酒:“这是〈风月宝鉴〉当中的曲子。”
勒敏点头:“是了,前儿听说你在写〈红楼梦〉,如今可是成了?”
曹雪芹淡淡笑道:“还没。”
正是欢宴,忽有一小厮匆匆而来,在傅恒耳边低声几句,傅恒略一皱眉,起身作了个揖:“实在不巧,今日有事,先行一步,二位改日再饮。”
勒敏亦起身:“宴主既已告辞,勒敏也回去了,曹兄慢行。”
曹雪芹点头,一一送过,再次将酒杯斟满了酒:“云轻姑娘肯唱这曲,曹某感谢不尽,略敬薄酒。”
云轻面颊绯红,怒嗔道:“便是歌伎也有些颜面,曹公找错人了。”
曹雪芹并不生气,只是自顾自饮下,轻轻叹道:“姑娘误会了,只是方才见你唱得声韵凄婉,深得其味,大有知己之感。想必姑娘与我一样,也是被抄了家的落魄公侯小姐,流落烟花巷应是无奈,否则〈红楼梦〉十二曲,姑娘又岂会单挑一首〈晚韶华〉呢?”
云轻讶然望住他半晌,默默走至桌边坐下,又斟两杯:“同是天涯沦落人,曹公愿请常叙。”
曹雪芹举杯对碰:“相逢何必曾相识,云轻真知己也!”
傍晚时分。云轻回到房中,微醺入梦,那抹月白的身影没入西郊,也没入了她的心。
曹雪芹来似乎成为了常事,一坐一下午,听她弹奏箜篌,执棋问子,烹茶煮酒,谈古论今。她并不要任何钱财,他家中不宽裕她清楚,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来时所给予她的温暖,还有两个同样零落的草木之人间默契的同病相怜。
云轻开始喜欢上这样的男子,而曹雪芹却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两个人都可以平静地各自谈起过往,彼此的心事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他曾说过她是天下最懂他的女子,但就像空中的烟花,那样美丽却遥不可及,只能远远地观望,而他是暗处的芙蕖,即使再倾慕,也不敢只用清风迎那辉煌的花火。
她曾说过烟花再美也是瞬间的光景,倒不如芙蕖长久,谁又知晓若当真只剩一团灰烬时还会不会有人在意。
他听后曾大笑:“那便让风将这灰烬吹散了,再无形迹,岂不漫天都是你?潇洒至极矣!”
那年除夕,云轻倚窗而坐等至深夜,他还是来了,带着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据说,这女儿红是自女儿出生便埋于地下,等到女儿出嫁方作喜酒的,可是这样好的酒,必定价值不菲,他到何处去寻?云轻心中渐渐冰冷。
“我以后……不能再来了。”酒过三巡,曹雪芹慢慢道出了这句残忍的话。
“我早已明白。不知夫人是谁?”云轻声音平静,酒杯却因手臂剧烈的抖动落在地上,碎成了万片。
“是芳卿,傅六爷给的。”曹雪芹推开窗户,窗外尽是绚烂不息的烟花,那么炫目,黯淡了万家灯火。
“你幸福吗?”云轻声音极低地问道。
曹雪芹没有答话。
“恭喜。”
此后他没有再来过。
云轻曾经不止一次地偷偷看过他。
西郊的荒凉似乎掩去了他所有的风华,一间草堂,一盏孤灯,一摞宣纸,一方笔砚,他就那样一夜一夜地写下去。家中状况越来越拮据,除去柴米,他甚至买不起墨,她本可以将自己所得交给芳卿,然而她知道他绝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
于是她托人送去他当初所用的同样一张小笺:山中有石名黛,余常用以画眉,可代笔墨。
他只回了两个字:多谢。
他说过,年岁最是无情,犹似烟花的绽放,如若以整个人生来算,美好不过短短数年。
如今一语成谶。
醉红楼是她的了,她将这里改为了烟花阁,而云轻则变为了如烟。
以前逢年过节,醉红楼从不会庆祝,然而烟花阁不同,她要让这个冰冷的地方多一些温暖,情郎流水,惟剩这些女子做伴。
又见熟悉的小笺,写笺那人却是芳卿。
“雪芹今日去了,他说,他希望你能见到〈红楼梦〉。”
如烟向西郊走去,今夜除夕。
第一次见到芳卿,遍身雪素的女子将书稿交付与她,默默立在一边:“他说天下间惟一女子最懂他,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
如烟细细读着曹雪芹的残稿,坐在他十年来伏案而书的地方。
黛玉?原来,他会以这样的方式记着她。
如烟一边看,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黛玉,宝钗,湘云,可卿,妙玉,探春,晴雯……这些女子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她的影子。
也许曹雪芹对他的妻子有爱,但红颜知己仅云轻一人。
一夕阅尽八十回,如烟提笔蘸墨,在宣纸上一挥而就:
一琴一手曲,一蓑烟雨。一生一梦里,一场离聚。
一渊一芙蕖,一舟羁旅。一世一夫妻,一朝归去。
他是芙蕖,那她呢?
烟花罢了。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注:芳卿是二月河所著《乾隆皇帝》中人物,此处引来。至于云轻这样的红颜知己,大概只是曹雪芹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