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寂寞

　厚重的酒红色帷幕已经落下，天棚上耀眼的灯光一朵一朵地隐灭。我将手中依然有些余温的话筒放到支架上，微笑着，切断了麦克风的电源。 　
亮走过来跟我握手道贺：“你唱得真是一级棒，当时我都想冲过去找你要签名。”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他的声音异乎寻常地温软，当他收回手去的时候，一卷薄薄的小纸条留在了我手心里。 　 小荷作文网 www.zww.cn
　我走出学校礼堂。暗黑的夜风搀着雪片，刮得我的衣襟沙沙作响。我舒开掌心，那尚未摊开的纸条，那永不会绽开的蓓蕾，便挽起风的手，跳着一去不复返的华尔兹，舞进了夜幕深处。 　
　我想，在一个月前，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会急切地揣着字条，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展开——仿佛害怕碰伤了里面裹着的那个娇嫩的秘密。然后，我会用欣喜的眼神，摩挲那上面的每一缕笔迹。是的，如果是在一个月以前…… 　
那时，为了排练节目参加“校园原创文化艺术节”，我和娟子结识了高中部的学长，亮。 　
　“你们好，我是学生会文艺部负责人，从小到大一直学声乐和表演，老师让我来指导你们排练。给，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们有需要我助一臂之力的地方，随时可以Call我！” 　
　我几乎被亮的这些话凝固在了原地。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悦耳的低音，犹如昂贵的波斯挂毯，厚实，精致，有着细密的脉络与暖柔的触感。当他的声音缓缓熨过我的耳膜，我只觉得心中化开一股热流，将一种甜而酥的感觉贯穿到全身。我凝望着他咖啡色、明亮的眼睛，和他天然的鬈发在额边漾出的波浪，竟然忘记了去接他递过来的，写着手机号码的便笺。 　
　还是娟子机灵，她脆生生叫了句：“谢谢学长关照。”便从我身后上前一步，把纸条取了过来。 　
　亮向我们礼貌地点点头，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中。可他的声音他的笑，从此就驻扎在我心中。 　
　不久，亮开始教我们台风和表现。 　
　在日常的会面里，每见他一次，我心底那不可言喻的奇妙感觉便浓冽一分。可我总是羞于接近他，就像一个喜欢被暖融融的日光抚慰的孩童，因为怕被灼伤，而从不敢奢望靠近太阳。 　
　娟子倒能大大方方地跟他说笑打闹，也许是因为没有我这样沉重的心事吧，跟他相处的时候，她的笑声是那么轻盈，宛如暮春季节的柳絮般漫天飞舞。我经常独自坐在排练室的角落里，看着他们俩彼此逗乐——亮会用漫不经心的样子，俯在娟子耳畔说句什么，然后娟子便一皱柳眉追着他满场打，他则挂着坏笑，展开悠闲的“凌波微步”四处躲闪。说来也怪，娟子用来打男生的“流星拳”向来以速度快，落点多而闻名，可却很少能击中他。随着日子的流逝，我逐渐能捕捉到潜伏在她嘴角那一缕掩饰不住的甜美，看到她眸子里那一脉恒久的温度。我心中不由泛上些酸苦的味觉：这么说，她是喜欢上他了。 　
　我原来就不大和他接近，现在便与他离得更远。我最好的朋友已经喜欢上了他。即使在不排演的时候，她也常找他一起去玩，而他每次都欣然陪伴。 　
我只有用大剂量的学习来麻醉自己。我的成绩在整个初三年级都是数一数二的，班主任时常说，我闭着眼睛去考试，都能保送本校的高中部。可是现在，我决心要考上本市一所更棒的省重点。我要抱着我的回忆，仓皇地逃离这座校园，逃离他。 　
莫文蔚在《盛夏的果实》当中曾经唱道：“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天意真的弄巧，当我刻意地想要彻底远离他的时候，老天却偏偏创造出时机，让我们接近。 　
有一个阴天的下午，娟子不在——她是文艺委员，音乐老师找她有事情。排练室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人。突然间停电了。墙上孤独的大壁镜折射出黯淡的光，映出我坐在房间的这一端，而他，倚着墙壁，恬淡地笑着，站在那一端。 　
　“你的声线真的很出色，这样唱下去，你的下一站就是天后了呢。”当我在他的要求下，清唱了《下一站天后》中的一段副歌后，他坐到我身边，嘴角上扬地说。空落落的屋子里，他好听的嗓音在墙壁上弹出无数的回响，每一个朦胧的回响都使我软弱无力。但在我心中还有一个念头始终睁着警醒的眼睛：他已经有二分之一是她的BF，我再接近他，再对他有任何表示，都是不合时宜的了。 　
我想我应该走开，可又不愿意走开。 　
　“琴，我想你一定在这里，”音乐老师突然走了进来，“你到那边行政楼五楼我的办公室找一下娟子，把这个交给她好不好，让她把这个输入电脑。我们刚刚整理好的。我在这边楼上开会，没有时间。”她递来一卷演出服装租借价格目录。 　
　“到五楼。”我有些迟疑。并非我不愿意帮忙，而是因为，排练房在七楼，要去的办公室又在五楼。我的膝盖曾经开过刀，碰上这样的阴天，刀口本来就泛着疼痛，现在停电又无法用电梯，这样一下一上，会相当难过的。但我又不好意思拒绝。 　
　“我替你去。”亮的声音突然闪烁起来。他从老师手中截下那卷目录。 　
一刹那间，这个阴天被他的体贴照得通明透亮。尽管没有灯光，但整个排演室，那些毛发稀少的地毯，那疏于保养、已经有些上锈的，用来压腿的银色栏杆，那堆在墙角的道具，似乎都被他的话染上一层缤纷的色泽。我对着壁镜看着自己，发现我的目光竟格外清朗，面颊也非常红润，秀丽得不可思议。 　
晚上回到宿舍，我看到娟子时的第一句话也是： 　
　“今天你看起来特别迷人！” 　
　她望着我，惨笑了一下： 　
　“迷人个头啊？今天是我最衰的一天！” 　
　“怎么回事？” 　
　“亮对我表白了！” 　
　我感觉我的心突然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哀鸣着坠入无底的深渊。 　
　是的，是的！他去帮我送东西给娟子，不是因为喜欢我，对我关照，而是因为他喜欢的是娟子，想要多一个接近她的机会。我被自己绚丽的幻觉罩住了眼睛，才没有看清楚真相。是啊，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膝盖有伤。 　
　“表白？啊，那是好事啊……”我言不由衷地说。 　
　“什么好事！喜欢他的是你，又不是我啊！” 　
　“What？”我简直气昏了，“原来你知道我喜欢他，你……”怒气将我的话噎得断断续续，“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天哪！我以为你喜欢他，就故意避开他；可你知道我喜欢他，却非要老是和他在一起！” 　
她对我怒目而视了几秒钟。我几乎不认识她了。这个时候，她有什么理由还这样咄咄逼人呢？ 　
　“你误会我了！”忽然间她的话闸打开，一堆我从来没想过的解释，劈头盖脸地将我淹没在迷茫中：“我当然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你怎么能把我想成那样？我接近他全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天生自尊不喜欢表达，所以我天天去和他推销你的！有的时候他和我评论你，我听得要是不爽还要打他呢！当然，我要是真的把他打疼了，惹急了，万一他讨厌我，讨厌你的最好的朋友，那也会影响你们的外交关系是不是？所以我还特别留心不要老是打中他……我为你费了这么多心，请你不要冤枉我……”她的声音也带上了泪意。 　
　我攥紧她的手，静默了许久。 　
　“亮是个好心的男孩子，”当娟子的情绪稳定之后，她开口，低低地说，“我全都告诉了他，一切的一切——你是怎样喜欢他，怎样经常望着他的背影出神，怎样在宿舍里发呆。我告诉他，‘你应该去找真心喜爱你的那个女孩，不是吗？’他听了以后，一脸很愧疚的表情。他是那种对女生特别心软的人，从来不愿意辜负谁。‘琴这样，让我觉得很对不起她。如果有机会，我要去弥补。’‘还是去追她吧。’我劝他。他没说话，一脸无言的默许。之后他走了，走之前，只是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你们的舞台表现力已经很好，不用再训练了，艺术节的节目要往上报了，你们的原创歌曲要赶快填词作曲’。”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淡漠的台灯光铺在五线谱上，我凝望着窗外扑簌簌坠落的雪花。那也许是天空中精灵掉下的，冷凝的眼泪。渐渐地，我听到心里的寂寞开始歌唱，那些寂寞啊，像传说中的人鱼，从心海深处浮出，用歌声割着人的灵魂，一刀一刀，那婉转却锋利的旋律。“这样唱下去，你的下一站就是天后了呢。”我又听到他的声音，空渺而幽远的，我抬起头，面前的玻璃上恍惚出现他的脸，两枚瞳仁像两颗善良的，不可捉摸的星。严寒的空气中，我的笔开始在纸上游动起来，像一尾受了伤的鱼，伴随着隐痛的节拍摆动她的鳍。不知不觉间，窗棂上已缀满了霜花，而那水晶般的纹路后，已逸出一抹粉紫色的晨曦。 　
　完成了，我的歌曲。下一站寂寞。 　
　伴随着我画下最后一个休止符，有些道理，在我心中，也如外边的天色一样，逐渐明朗和清晰。 　
　我们不能在一起。真的。歉意再起化学反应也无法变成真心。我要的是喜欢而不是同情，而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我依然要考省重点，只是，已不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逃避。过去的那一切，我依旧珍惜，但却已不在意。我为的是我自己，为的是实现我的奋斗与努力。学习，毕竟是最重要的，我的初恋——那只是生活的一段插曲，而并非主旋律。 　
节目单排定了。校园文化艺术节的最后一个节目，是我的独唱。 　
　那一晚，当曲终人散的时候，我将看着我繁华的初恋落幕，会看着天棚上的灯光一朵一朵隐灭，正如我那一朵朵曾经眩目的希望。最终，我会切断麦克风的电源，也切断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电流。 　
　那个夜晚——今晚——如期到来了。 　
　我穿着海蓝的长裙站在光环的中央，水钻的炫彩在我身上流动着。 　
　我开始唱，娟子给我伴舞。我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能感觉它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有如孤寂而自豪的光芒： 　
　一直披着静谧在等候 　
　期待你会牵我的手 　
　你盘旋的目光 　
　却从未在我身上逗留 　
　纵使眼角滑落不经意的温柔 　
　青涩承诺　无法强求 　
　嫩绿的时机未必有一天会红透 　
　我知道我要永远往前走 　
　叠好心中　馥郁依旧的感受 　
　哪怕下一站是冰冻与寂寞 　
　我依然不会回过骄傲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