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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罪与罚

“那么请—请—请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军需官开口说道,“也就是说,您指的是……哪一个……您刚才说的话是……其实,也用不着说了!小事一桩!一个小寡妇!一个小遗孀!我原谅您……我不放在心上!”说着他又干了一杯伏特加。

拉斯科尔尼科夫坐在那里,怀着厌恶的心情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只是出于礼貌,才吃几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断地往他盘里放的菜肴,以免她见怪。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索尼娅。然而索尼娅越来越惊慌不安,忧心忡忡;她也预感到,丧后酬客宴是不会风平浪静地收场的,因此担惊受怕地注视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怒火越来越高的神色。与此同时,她也知道,那两位外地来的女士之所以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邀请嗤之以鼻,主要原因在于她索尼娅。她听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亲口说,那位母亲甚至认为受到这一邀请是奇耻大辱,并且提出问题:“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和这种女人坐在一起呢?”索尼娅预感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这件事情已经多多少少有所耳闻了,而侮辱她索尼娅,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来,比侮辱她本人、侮辱她的孩子、侮辱她的父亲更让她切齿痛恨,总之,这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侮辱。索尼娅也知道,现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必定会向这两个裙子拖到地上的贱货证明,她们两个是什么……”等等,等等。这时,似乎是故意为之,有人从桌子的另一端递给索尼娅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用黑面包捏成并且被一支箭穿透的两颗心。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顿时满脸涨得通红,马上隔着桌子大声宣布,递盘子的人一定是“一头喝醉了的蠢驴”。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预感到情况不妙,同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傲慢态度也使她打心底里感到委屈,为了缓解一下大家的不愉快心情,也顺便提高一下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她突然无缘无故地开始讲起她熟人的一个故事来,说是“药店里的卡尔”有一天夜里坐了一辆马车出去,“马车夫想要杀调(掉)他,卡尔咳咳(苦苦)哀求马车夫千万别杀调(掉)他,他束手无怯(策),涕泪交楼(流),怕得要死,吓得心都像给刀子刺专(穿)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也微微笑了一下,但又立刻指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不应该用俄语说笑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更加气恼,反驳说,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德文的音译,意为“父亲是柏林人”。,是个希(极)其、希(极)其重要的银(人)物,走起路来双手总是摸进别人的口台(袋)里”。爱笑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实在是忍俊不禁了,不由得放声哈哈大笑起来,气得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怒火冲天,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

“瞧,这只猫头鹰!”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马上又对拉斯科尔尼科夫低声说道,她几乎又笑逐颜开了,“她本来想说:双手插进口袋里,但是却说成双手摸进别人的口袋里,咳—咳!您是否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毫无疑问,所有这些侨居彼得堡的外国人,主要是那些不知从哪里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德国人,无一例外地都比我们愚蠢!您想想看,难道可以说‘药店里的卡尔吓得心都像给刀子刺穿了’,还说他(这个废物!)不是把那个马车夫捆起来,反倒‘束手无策,涕泪交流,怕得要死’。唉,真是个蠢女人!她还以为,她这个故事动人心弦,却没有料到,这样反而暴露了她的愚不可及!我认为,这个喝醉了酒的军需官都比她聪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酒鬼,醉得不辨东西南北了,而这些人却全都正襟危坐,规行矩步……瞧,她坐在那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正生气呢!正生气呢!哈—哈—哈!咳—咳—咳!”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笑逐颜开了,她立刻津津有味地闲聊起各种琐事来,并且突然谈到,只要一领到抚恤金,她一定要用这笔钱在自己的故乡T市办一所贵族女子寄宿中学。关于这件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没有亲自告诉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因此她马上心醉神迷地谈起办学的最诱人的细节来。不知怎的,她的手里突然冒出了一张“奖状”,也就是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在小酒馆里向拉斯科尔尼科夫提到过的那一张奖状,当时他告诉他,他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高等贵族女子学校毕业时,“在省长和其他社会名流面前”表演过披巾舞。这张奖状眼下显然可以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完全有资格创办女子寄宿学校;不过她把它拿出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万一来参加丧后酬客宴的“那两个穿得妖里妖气、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开一开眼界,彻底杀杀她们的傲气,并且要清清楚楚地向她们证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出身于一个最高贵的,“甚至可以说贵族的家庭,是上校的掌上明珠,比最近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大批女冒险家要高贵得多”。奖状立即在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中间飞快地传开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这件事并不加以阻止,因为这张奖状确确实实en toutes lettres法文,意为“充分”。说明,她是曾经荣获勋章的七等文官的女儿,因而实际上几乎就是上校的千金小姐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兴高采烈起来,立即不厌其烦地大谈特谈她未来在T城的美好而宁静的生活;谈到她将要聘请到寄宿学校任课的教师;还谈到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头儿,法国人曼戈,他曾在高等贵族女子学校教过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法语,现在他仍在T城安度晚年,只要付给他一点点报酬,他一定会去她那里工作。最后谈到了索尼娅,“她也会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块儿到T城去,协助她照管一切”。可是就在这时,桌子的另一头突然有人扑哧地笑了一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马上极力装出一副对桌子那边的笑声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也立刻故意提高了声音,喜形于色地说,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无疑具有担任她的助手的条件和能力:“她温顺柔和,任劳任怨,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品德高尚,而且很有教养”,说着她爱抚地拍了拍索尼娅的脸蛋,并欠起身来,热烈地吻了她两下。索尼娅的脸刷地变得绯红,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着又马上自己数说自己“是个神经脆弱的傻女人,而且伤心过度,丧后酬客宴该结束了,因为菜都已经上完吃光了,该送茶来了”。就在这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由于在这场谈话的整个过程中完全插不上一句话,而且大家也根本不听她说话,因此忍无可忍了,她突然打算冒险孤注一掷,于是满怀忧虑地大胆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提出了一个很有实际意义、深谋远虑的建议,即在未来的女子寄宿学校里,应该特别注意女孩们内衣(笛.威舍德文的音译,意为“内衣”。)的清洁,而且“一定得有一位忠于职守的女士(笛.达美德文的音译,意为“女士”、“太太”。)好好地照看内衣”,其次,“应该禁止所有的女孩子在夜里偷偷阅读任何小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确实心烦意乱,而且已经疲累之极,丧后酬客宴更是使她深恶痛绝,因此立即“猛然打断”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话,说她“一派胡言”,不懂装懂;说照管笛.威舍是女管理员的事情,无需贵族女子中学的校长操心;至于偷看小说,这种话本身简直就有伤大雅,请她还是趁早闭嘴为妙。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脸腾地涨得通红,她怒气冲冲地说,她完全是“一片好心”,是“一片大大的好心”,还说“住在这里,可格里德德文的音译,意为“钱”。很久很久没有交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即“把话顶了回去”,宣称她说的“一片好心”纯属谎言,因为就在昨天,当死者还停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她早已拿房租来折磨她了。对于这个问题,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据理力争,另加反击,说她“邀请了那两位女士,但那两位女士不愿来,因为那两位女士是高贵的夫人和小姐,不能到卑贱的女人这里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即向她“强调指出”,由于她是一个肮脏的货色,因此根本就没有资格谈论什么是真正的高贵。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立即声明,她的“法特尔.阿乌斯.柏林,是个希(极)其、希(极)其重要的银(人)物,走起路来双手总是摸进别人的口台(袋)里,并且嘴里总是不停地说:‘呸’、‘呸’”,为了栩栩如生地向大家展示自己法特尔的英姿,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口袋里,并且鼓起腮帮,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在说呸—呸,所有的房客都放声大笑,他们都预感到即将有一场争吵,因此故意叫好,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鼓劲助威。面对此情此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深感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她立即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字字分明地”宣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法特尔,而实际上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只不过是住在彼得堡的一个楚赫纳对芬兰人的一种蔑称。女酒鬼,大概从前在什么地方当过厨娘,也许比这还要卑贱。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脸顿时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她尖起嗓子大喊大叫说,说不定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根本就没有什么法特尔;而她确实有一位法特尔.阿乌斯.柏林,他穿着很长很长的礼服,并且嘴里总是不停地说:呸,呸,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屑一顾地指出,她的出身是众所周知的,这张奖状上就白纸黑字地印得分分明明,她的父亲是一位上校;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亲(假如她果真有个什么父亲的话),也许是个在彼得堡卖牛奶的楚赫纳人;而更为可能的是,她根本就没有父亲,因为至今还没有人弄明白过,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父称是什么:是伊万诺芙娜呢,还是柳德维戈芙娜?这时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已气得大发雷霆了,她用拳头不断捶打着桌子,尖声厉叫着,说她是阿玛丽—伊万这是不正确的俄语,正确的应为“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而不是柳德维戈芙娜,她的法特尔“名叫约翰,当过市长”,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法特尔“根本就从来没有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用严厉但表面上显然从容不迫的语调(虽然她脸色苍白,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已)对她说,如果她还胆敢哪怕只是一次,“把她自己那个下流的父亲和她的父亲相提并论,那么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要从头上揪下她的包发帽,把它踩得稀巴烂”。听了这话,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气得满屋子乱窜,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地高喊,说她是房东,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立即从这所公寓里搬走”;接着又不知何故扑到桌子边把那些银汤匙全都收了起来。顿时,叫喊声、吵闹声震天动地;孩子们也哭了起来。索尼娅赶忙跑过去拦住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然而当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突然大喊大叫什么黄色执照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猛地推开了索尼娅,飞扑到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跟前,打算立即把自己的那个威胁变为实际行动,揪下并踩烂她的包发帽。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门口突然出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他站在那里,用威严的目光凝神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急忙奔向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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