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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救上夜叉号

“没有晒干就拣起来了,老板,”他解释道,“凑合穿一下,等我把你的衣服烤干了再说。”

船摇荡着,我也晃来晃去,我抓住了木架,靠厨子的帮助,才套上了一件粗硬的羊毛汗衫。此刻,我的肉体因为接触粗糙之物而颤抖起来。他看到我哆嗦不停,皱着眉头,便堆上一脸笑,说:

“我想你从没有体验过这种生活。瞧你细皮嫩肉,你的皮肤我算开了眼界,真像贵妇人,我一看见你,就晓得你是位养尊处优的秀才。”

我一开头就反感他,他帮我穿衣服时,这反感成倍增长。他的手让我厌恶,一触着我,我就退缩;我的肉体感到不爽,这是一个原因,再加厨灶上坛、罐、锅、盆蒸煮出的气味,我就马上要跑出去吸些新鲜的空气。而且要和船长商谈,探问他想什么办法可以送我回到陆地。

一件领口稀烂的粗劣衬衫,胸口上一摊暗色,看来是陈年的血迹,在一长串热情的道歉声中,那玩意儿披上了我的肩头。我的脚套上一双劳工穿的厚皮靴。至于裤子呢,是一条浅蓝的、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一只裤脚比另一只足足要短十英寸。就像是夜叉去抓这个厨子的灵魂,结果只扯掉一截裤脚。

“我该向谁去谢救命之恩呢?”我问,我算是穿戴整齐了,头上搁着一顶儿童小帽,罩着一件气味冲鼻的条纹布短衣,下摆仅及腰部,袖口居然只到臂弯里。

厨子谄媚地一笑,谦卑地立起身。以我乘坐大西洋邮轮的经验来看,他是在等小费。我对这小子了解更透以后,才明白他并非有意为之。这奴颜婢膝来自遗传。

“老板,我叫抹给你吃,”变化不定的面上浮上了拍马屁的笑容,“老板,是抹给你吃在伺候你。”

“很好,抹给你吃,”我说,“我绝对会记住你——待我的衣服干了,会有的。”

他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两眼泛着潮湿的光,仿佛他祖上获得小费时的朦胧情景,在他的灵魂深处激荡着。

“谢谢你,老板。”他说,简直感激涕零。

门一开,他滑到一边,我就跨到甲板上去。在冰水里泡得太长了,我四肢无力。在晃悠的甲板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一阵风吹来,我赶紧躲到舱房角落,靠在那里。帆船朝一边倾斜得很厉害,正破浪向太平洋深处驶去。要真如钟生所说,船在向西南航驶。那么我估计吹来的大概是南风。雾气已散尽,阳光在水面上闪烁不定。我望着东方,那里是加利福尼亚,但是除了浓雾弥漫的一线海岸,什么也看不见——无疑,就是这浓雾令马丁尼号沉没了,弄得我狼狈不堪。向北不远,有不少光秃秃的岩石钻出海面,其中一块上立着一座灯塔。向西南望过去,一片金字塔般的白帆隐约闪动。

眺望了一会儿天边,我把目光转向船上。刚开始,我以为一个与死神打了个照面的人,会引起大家的关怀。但除了一个舵轮边的水手,隔着舱顶惊讶地看着我,谁都不理睬我。

人们似乎把目光都投向船的中部。一个大个子仰卧在舱口盖板上,穿戴整齐,但衬衫已被撕开了,露出黑乱乱的胸毛。看不见浓毛下的皮肤,简直就像胸上铺了一块狗毛。脑袋、颈子、脸都躲在乱蓬蓬的黑胡子里,浓密的黑毛中夹杂一些白毛,要不是已被水泡软,肯定会像刺猬般硬挺。他双眼闭起,仿佛没有了感觉;但嘴巴张得大大的,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就像窒息了一样。一个水手慢条斯理地把一只系绳的帆布水桶投到海里,一把把地拉起来,一次次地把桶里的水向这个仰卧的人泼过去。

在舱口,一个狠咬着雪茄烟蒂的“野蛮人”,转过来转过去,正是他不上心的一瞥,才使我脱离“苦”海。他身长约莫一米八零;但此人给我首要的感觉,并非他的块头而是他的力量。他虽然魁梧雄壮,但并非大块头,而是一条精壮汉子,强壮虬劲,具有大猩猩的神韵。倒不是说他长相像大猩猩,而是那种强力,与他的身量不相干。这种野蛮之力总与远古生物、野兽、生活在树上的野人一脉相承——是天生的野蛮、残暴,是生命的根源,是生活的原动力。总之,就像一条蛇,已斩断了头,但蛇身还在扭动的那股力,又像是砸烂的乌龟,手指一触,那堆烂肉就会蜷缩颤动起来的力。

这个兜圈子的人就是强力的化身。他脚履沉稳地踏着甲板;一耸肩,一闭嘴含烟,每一细节都显出刚劲,仿佛余力可贾。实际上贯穿到他每一动作的力量,只是他身内潜藏的强力的些微泄露;这是潜伏着的、不断骚动的强力,随时会喷薄而出;残暴强横,仿佛雄狮怒吼,风暴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