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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7)

忏悔录

时隔不久,我又遇上了一个我未曾预料到的文敌,他就是里昂的那个博尔德先生。他在十年前对我十分友好,还帮过我好几次忙。我并没有忘记他,只是因为疏懒而忽略了他。我没有把自己的作品送给他,因为没有找到很方便的机会捎给他,这的确是我不对;于是他就抨击我,不过还比较客气,我则同样客气地回应他。后来,他又作了口气更为强硬的反驳,迫使我给他写了最后一篇答复文章,他对这第二篇答复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我最凶恶的敌人,专门趁我倒霉的时候来对我进行毁谤,而且为了加害于我还专门跑过一趟伦敦。

所有这些辩论占去了我本来可以用来抄乐谱的大量时间,却对追寻真理这一事业没有任何益处,同时也没有增加我的收入。比索是我当时的书商,他付给我的那些小册子的报酬少得可怜,常常是一分钱也不给;就以我的第一篇文章为例来说吧,我就连一个苏都没有拿到过,狄德罗是白送给他的。即便是为了拿到他付的那点报酬,也必须等很长时间,而且还得一个苏一个苏地去讨。与此同时,我抄乐谱的工作也很不如意。我同时干两个行当,结果哪一个也没有干好,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办法。

这两个行当还在另一方面发生了矛盾,即它们迫使我采取不同的生活方式。第一篇作品的成功使我一下子成了名人,而我选定的职业又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人们总想认识一下这个怪人:他不求任何人,只想依照自己的志趣生活得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这么一来,我原先的计划就变得完全不可能了。我的屋里访客不断。他们以各种借口跑来挤占我的时间,女士们想出各种花招邀请我吃饭。我越是粗暴无礼地待客,他们就越是缠住我不放。而我又无法拒绝所有人。就这样,我一方面因拒绝而招致了无数的敌人,另一方面又不断因为抹不开面子而任人摆布。不管我如何应付,反正在一天里面没有一个小时是属于我自己的。

这时我才发现,过清贫而独立的生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想靠专长谋生,公众却不愿意。他们想出千百种方法来补偿他们使我失去的时间,老是给我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不久,我就跟个木偶小丑一样,几个钱就可以让人看一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残忍、更为丢脸的奴役生活了。我别无他法,只好拒绝一切大大小小的礼物,对谁也不例外。谁知这样做的结果是送礼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想拥有战胜我的拒绝的荣耀,不管我愿不愿意,都想迫使我领受他们的人情。有许多这样的人,如果我向他们主动讨要的话,他们一个埃居也不会给我,可是如果我不求他们,他们就会再三乞求我接受他们的馈赠,而一见我拒绝接受,他们便会出于报复心理而骂我傲慢无礼、故意摆架子。

不难理解,勒·瓦瑟太太对我所作的决定,以及我想遵循的生活方式,都是很不乐意的。而她女儿尽管不计较私利,但却不能不听母亲的话。因此,就像果弗古尔先生所称呼的那样,这两位“女总督”在拒绝礼物时,就不总像我这么坚决了。尽管她们隐瞒了我很多事情,但我仍看出来不少蛛丝马迹,这就足以让我断定,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因此我感到非常痛苦,这并不只是因为怕人家说我串通作假,这样的指责是不难料到的,而主要是因为我在自己家里竟然不能当家作主,甚至不能为自己作主。我恳求,我苦劝,我发怒,都无济于事。妈妈说我老爱发牢骚,是个火爆脾气;她总是跟我的朋友窃窃私语。在我的这个家里,一切都是谜,一切都是秘密。为了避免没完没了的纷争,我不敢再打听家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了。要想摆脱这些烦扰,就必须有相当坚强的意志,可我又没有。我只会瞎嚷嚷,却不付诸行动。她们便任我说去,而她们自己则依旧我行我素。

这些连续不断的搅扰和每天都有的麻烦,终于让我感到呆在这样的家里、呆在巴黎毫无乐趣可言。当我的健康状况允许我出门,而且不是被熟人们拖着乱跑的时候,我常常孤身一人出去散步。在散步的时候,我默默地思考着我那伟大的思想体系,并用随身携带的袖珍记事本和铅笔将一些想法记在纸上。就这样,为了摆脱由我选定的职业所带来的意外困扰,我被完完全全地抛到了文学这条路上。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会将那些促使我写作的苦恼和郁闷一股脑儿地带进我所有的早期作品之中。

另外一件事情也助长了我的苦恼和郁闷。我被不由分说地抛进了上流社会中,我不了解他们的交际方式,也无法掌握或者屈从于那样的行为方式,于是便想弄出一种自己独有的派头,免得让我学一般社交场合的作派。

因为害怕在社交场合鲁莽失礼,所以我变得十分羞怯。我无法克服这种愚蠢而讨厌的羞怯,于是为了壮胆,我便打定主意要去践踏这些礼节。害羞让我愤世嫉俗和尖酸刻薄。对于我不懂的礼节,我就假装蔑视这些礼节。的确,这种与我的新的生活原则相符的粗鲁无礼的态度,在我的心灵里变得高尚起来,并化成了一种勇敢无畏的美德。而且我敢说,正因为有了这样高尚的基础,所以尽管这种粗鲁态度与我的天性完全相反,我仍旧能将它维持得出乎意料的好,出乎意料的长久。然而,尽管我的外表和几句妙语让我在上流社会享有了“憎恶世人者”的名声,但在私下里,我总是扮演不好这个角色。我的朋友和熟人们像牵小羊羔似的牵着我这只不合群的熊,而且,我的讽刺只是一些听来刺耳但是普遍适用的真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无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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