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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忏悔录

尽管我屡下决心不再写下去,但经过两年的沉默与忍耐之后,现在我又一次提起笔来了,请读者诸君先不要评论那促使我这次重新提笔的种种理由,因为只有读完本书之后,你才能作出评判。

人们已经看到,我的宁静的青年时代在一种还算平稳和愉悦的生活中流逝了,既没有大的挫折也没有大的收获。这种平庸主要是由我那种虽热烈却又软弱的性情造成的,我的这种性情难于振作而易于灰心,它只有在受到强烈震撼时才能摆脱闲散状态,之后由于厌倦和自然天性的原因,它又会故态复萌。它使我离美德很远,同时又使我离恶行更远。它注定要把我拉回到我自认生而好之的那种懒散而平和的生活中,它从不让我有大的作为,无论是在善的方面,还是在恶的方面,都是如此。

我即将展示的将是一种多么不同的情景啊!命运前三十年颇为眷顾我的天性,在后三十年却时时拂逆它了。我的处境和天性之间长期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它造成了许多巨大的过失、闻所未闻的不幸和赋予逆境以荣耀的美德,惟独没有让我的性格变得坚强一点。

这本忏悔录的第一部全凭记忆写成,因此其中的错误在所难免。现在第二部分还是不得不凭记忆来写,其中的错误很可能会更多。我最美好的年华在纯真而宁静的氛围中度过,它给我留下了无数美好的印象,使我乐于不断地追忆。接下来人们将会看到,我的后半生是多么的不同,重温这段岁月,只会唤起苦涩之感。为了不加剧我的现状的辛酸,我尽量不去勾起这些凄凉的回忆。我这样做常常相当成功,以致在需要回忆某些往事的时候,我竟然记不起来了。这种对不幸的健忘是上天在让我历经坎坷饱受折磨的同时给我的一种安慰。我的记忆专门垂青过去的赏心乐事,这对我那容易心惊胆战的想象力是一种很好的平衡,因为我的想象力只让我预见到残酷的未来。

我曾经收集一些材料来弥补我的记忆的不足和引导我的写作,但这些材料现在已经落入他人之手,而且没有归还的希望。我只有一个向导还算忠实可靠,那就是我人生历程中的情感之链。情感让我回想起我这一生中那一串串的事件,这些事件正是情感的原因或结果。我发现我很容易忘掉不幸,但是我不能忘掉我的过错,更不能忘掉我的善良感情。对我而言,对这些过错和情感的回忆实在是太宝贵了,我根本不能从心中将它们抹去。我或许会遗漏或颠倒错置一些事件,也可能在日期上出错,但我不会记错自己的感情,也不会记错这感情驱使我做的一切,我将要写下的,主要也就是这些。我写忏悔录的真实目的,就是要准确地反映我的一生中在不同境遇下的心境。我向读者郑重承诺,我将写下我的心灵史。为了如实地描写这段历史,我不需要借助于其他记录,我只需反观内心就行了,就像我一直所做的那样。

然而非常幸运的是,我拥有一本书信集的抄本,其中的信件能提供我的一段时间长约六七年的生活的可靠信息,信的原件在配鲁先生那里。这本书信集的终止时间是1760年,包括我居住在退隐庐,跟我那些所谓的朋友大肆争吵的整段时期,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视的一段日子,也是我的所有其他不幸的根源。我可能还留有少数日期更近的信件的原件,但我不想将它们继续抄入那本集子中,因为这会使抄本显得分量太大,不利于逃过那些监视我的阿尔戈斯的察觉。不过,一旦我觉得这些原件有助于说清事实时,我会在本书中加以转录,不管这些信的内容对我有利还是不利。我不怕读者以为我是在写自辩书,而忘记我是在写忏悔录,但是当真实为我辩护时,读者也不应该指望我会保持沉默,回避真实。

而且,第一部和第二部的惟一的共同点就是这种真实性。第二部之所以高于第一部,是因为它所叙述的事实更为重要。除此以外,它在所有其他方面都不及第一部。第一部是我在武通或特利城堡写的,当时我心情舒畅怡然自得,凡是我要回忆的往事对我而言都是新的乐趣。我不断地带着新的愉悦去回想它们,同时我还可以修改我的叙述,直到我满意为止。目前我的记忆力与脑力十分糟糕,我几乎不能胜任任何一种工作。我只是在满怀酸楚尽力而为地写这本书。写作给我带来的只是不幸、灾难、背叛、忧郁和撕心裂肺的回忆。我宁愿将我要说的一切都永远埋藏在黑暗之中。我既不能不说,又不能不隐藏自己,只好玩点花招,说点假话,做些违背我的本性的事情。我的屋顶上有人在监视,我住的房间有人在偷听。我被许多充满恶意的监视者目不转睛地盯着,身陷他们的重围之中,被弄得心烦意乱,只能将几句支离破碎的句子匆匆地写在纸上,根本没时间重读,更不用说修改了。我知道,尽管我的敌人们不断地在我身边竖起新的障碍,他们还是担心真理会寻找漏洞逃逸出来。我怎样才能使真理显露出来呢?我正在做着这个尝试,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材料并不出色,所以很难从中画出动人的图画,或给它添上诱人的色彩。所以我要向阅读本书的读者预先说明,在阅读的过程中,除非你们抱着想彻底了解一个人的强烈愿望,以及对真理和正义的诚挚热爱,否则我无法保证不让你们感到厌倦。

在写完第一部分的时候,我正违背自己的心意向巴黎进发,而把我的心留在了沙尔麦特。我在沙尔麦特建造了我的最后一座空中楼阁,打算将来某一天能返回这里,将我获得的财富带到已回心转意的妈妈脚下,那时我梦想着我的记谱法能让我赚到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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