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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

忏悔录

离开包塞的近三十年,我在回想那里的生活时,没有感到有什么快乐,觉得那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但现在,我的青春已去,行将进入暮年的时候,许多的记忆都消散了,但是包塞的生活却带着鲜明的印记在我的脑海里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越来越迷人,越来越有力,好像是感觉到生命在流逝,这回忆成了一个仪式,我努力想通过它去找回消散的岁月。最细小的事也让我感到快乐,就因为它属于过去的那段时光。我能回想起有关那些地方、人物和时间的所有细节。我看见男女仆人在房间里忙碌着,燕子从窗口飞进来,我背书的时候,一只苍蝇落在我手上。我看见他们曾住过的房间里所有的陈设,朗拜尔西埃先生的书房在右边,墙上挂着一张历代教皇的铜版画,一只晴雨表,一个大日历。这房子的背后是一座地势很高的花园,长满了悬钩子树丛,它们的枝条遮住了窗户,有时还从窗户伸进来。我清楚,读者并不想知道这些。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们。过去的细枝末节让我回想起来时激动得发抖,我为什么不鼓起勇气用这种方式来说呢?特别是有五六件事,——还是打点折扣吧,我将略去五件,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就一件。要是你同意我尽可能详细说的话,我会有更多的快乐的。

如果只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喜,我应当选择说说朗拜尔西埃小姐屁股的事。她不幸在草地边上摔倒了,结果整个屁股被碰巧从那里路过的撒丁王看了个一清二楚。可是这件事我还只是个看客,土台上的胡桃树有趣的故事中,我却是个参与者。并且,朗拜尔西埃小姐的事情虽然本身可笑,可是她是我像热爱母亲一样热爱的人,甚至比爱母亲还深些。

好奇的读者们啊,听听土台上胡桃树的可怕悲剧吧,请克制着不要颤抖。

在院门外左侧的进口,有一个土台,我们常常在下午的时候到那里去坐坐。因为那里一点阴凉也没有,朗拜尔西埃先生便叫人种上了一棵胡桃树。整个种树的过程进行得十分庄重。我们两个寄宿生做了它的教父。往坑里填土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手扶着树,唱起了凯歌。为了给它浇水,还在树根边围了一个水池。我和表兄每天都热心地来看人们灌溉它。我们都天真地坚信,在土台上种一棵树是比在敌人防线的突破口上插上旗帜还要好得多的事。我们决心要自己赢得这份光荣而不能与别人同享。

为此,我们从一棵小柳树上砍下了嫩枝,插在土台上离那棵令人敬畏的胡桃树八到十英尺的地方。我们也没有忘记围着我们的树挖上同样的水坑。困难的是如何往坑里浇水,因为水在很远的地方,而我们又没有得到许可去取水。但对于我们的柳树来说,水又是必须的。最初的几天,我们想方设法用各种器具弄了些水,我们很成功,因为我们看到它发芽了,长出新叶来。我们过上个把小时就去量一量它的生长速度,相信它虽然现在还不到一英尺高,但很快就会给我们阴凉的。

这棵树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我们像有神经病一样,别的什么也不关心,学习也耽误了。我们的监护者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把我们管束得更严了。我们看到我们没有水浇树,极为伤心地想,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树旱死了。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最后我们终于想出办法来了,这办法可以让我们免除伤心,也可以把那棵树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办法就是,挖一条地下水道,偷偷地把给胡桃树浇的水引一部分到我们的柳树这里来。这一计划开始并不成功,虽然我们很卖力气。我们把那条斜沟做得很粗糙,水根本不流。下落的泥土把水道给堵住了,进口上满是泥浆,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但是我们一点也不灰心。Labor omnia vincit improbus。我们把沟挖深了,让水可以顺畅地流过。我们把木箱底劈成小木条,把一些木条一条条铺在沟底,另外一些以一定的角度放在两边,这样就构成了一条三角形的管道。在进口处,我们塞了一些小木块,稍远一些的地方,还设置了栅栏,可以挡住泥石,却不会阻住水流。我们仔细地把我们的工程用土盖好,再用脚小心地踏平。一切都弄好了,我们怀着希望和恐惧造成的极度的兴奋等待浇水的一刻。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一刻终于来了,朗拜尔西埃先生像平日一样来了。他浇水的时候,我们都站在他身后,以便遮挡住我们的树,很幸运的是,他背对着我们。

第一桶水刚浇下去,我们就看到有一部分水流到我们树下的水坑里了。看到这种情形,我们一下子忘记了要小心,发出了欢呼声,这一下就让朗拜尔西埃先生转过身来了。这下可就糟糕了,朗拜尔西埃先生本来看到水消得很快,还以为胡桃树下的土质好,心里正在高兴。当他惊异地看到水流进了两个坑,也叫了起来。他细看了看,发现了我们的阴谋,叫人拿了一把镐来,只挖了一下,就把我们的木条挖出了两三块。然后大嚷着:“一条暗沟,一条暗沟!”他毫不留情地把一切都挖掉了,每一下都挖在我们心上。一瞬间,木条、水沟、水坑都被毁掉了,小柳树也被连根刨起。在进行这可怕的破坏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条暗沟!”他一边挥动着镐头,一边喊:“一条暗沟!一条暗沟!”

你自然会想,这会给小建筑师们招来麻烦。那你就想错了。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朗拜尔西埃先生一个责备我们的字也没有说,一个不高兴的眼神也没有,从来不提什么。不久,我们甚至还听到他和他妹妹哈哈大笑,笑声传得很远。使我们奇怪的是,最初的惊恐过去以后,我们就没有再为之烦恼。我们又在别处种了一棵树,还经常回忆起第一次种树发生的灾难,我们重复叫着:“一条暗沟!一条暗沟!”以前我以阿里斯提德或布鲁图斯自居的时候,还只是时不时地骄傲,这以后我就深受虚荣心所支配了。能够用我们自己的双手修建一条暗沟,能砍下一根树枝种上和大树竞争,对我来说是无上光荣的事。十岁的时候,我在这方面的认识就可以和恺撒三十岁时相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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