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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十六

门房、园丁和仆人在乡间别墅的各个房间里来回搬运东西。衣橱和五斗柜都被打开了,仆人被派到最近的商店里买了两次绳子。地板上撒满了报纸。两个箱子、几个旅行包和一些被捆扎好的地毯被搬到大厅里。一辆自备四轮马车和两辆出租马车等在大门口。安娜忙碌中忘却了自己的焦虑,她站在小会客室的桌子边上收拾自己的旅行包,这时安努西卡让她注意听马车驶近的声音。安娜向窗外望了一眼,看到卡列宁的信差在大门口摇铃。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说,在安乐椅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从容地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仆人拿给她一封丈夫亲笔写的厚厚的信封。

“信差奉命要等候回音。”他说。

“好的。”她回答,他一走,她就用颤抖的手指撕开信封。

一卷没有折叠过的钞票掉了出来。她打开信,先读结尾:“我会为您的回来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请您注意,我切盼您能实现我的要求。”她读完结尾,又倒回来从头读起。读完之后,她觉得全身冰冷,知道一场比她料想的更可怕的灾难降临到她头上了。

她早上很后悔向丈夫坦白,希望能够收回她那些话。这封信正如她所愿,全当她没说过那些话。但此时此刻,这封信似乎比她能想到的一切都更为可怕。

“他是对的,他是对的!”她喃喃说道,“当然,他总是对的,他是个基督徒,他宽宏大量!是的,一个卑鄙、可怕的家伙!除了我谁也不了解这一点,而且谁也不会了解,可我又不能说出来。他们说他笃信宗教、品德高尚、正直聪明,但他们没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这八年里他是如何扼杀我的生活,扼杀我身上的一切活力,他从没想到过我是一个活生生的需要爱情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处处伤害我,却还自鸣得意。难道我不是竭尽全力寻找生活的意义吗?难道我不是竭力去爱他吗?难道我无法再爱他时,不是竭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我现在明白了,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我是个活人,我不该受到责备,因为上帝把我造成这样一个人,我需要爱情,需要生活。现在呢?要是他杀了我,要是他连他也杀了,我都可以忍受,我都会原谅!可他不是的,他……”

“我怎么就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他这样做很合乎他卑劣的本性。他总是对的,可对我这样一个已经受到羞辱的人,他却会使我蒙受更大的屈辱。”

“‘您可以预见到您和儿子未来的命运!’”她重复着信中的话。“他这是在威胁我,他要把儿子从我身边夺走,也许愚蠢的法律会允许他这么做。可难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吗?他不相信我对儿子的爱,蔑视这种爱。他向来就耻笑我对儿子的爱!他蔑视我的感情,但他知道我不会放弃儿子。我不会抛下儿子的,没有儿子,就算我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过不下去。要是我抛弃了儿子,我就会身败名裂,变成可怕的女人。他知道这一点,知道我没有力量这样做。”

“‘我们的生活必须照常过下去。’”她想起了信中的另一句话,“以前的生活就很痛苦,最近变得更可怕了。今后会怎么样呢?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不会因为要生存、要恋爱而后悔,知道这样安排的结果只能是谎言和欺骗,但他还想继续折磨我。我了解他,知道他在谎言里生活得悠闲自在,如鱼得水。不!我不会让他这么乐下去的。不管怎样,我都要冲破这张他想用来束缚我的谎言的罗网。什么都比谎言和欺骗要好!”

“可我该怎么办呢?哦,上帝啊,上帝啊!还有哪个女人像我这样不幸吗?……不,我要冲破它,冲破它!”她跳起来,忍住眼泪,大喊起来。她走到桌子边上,想给他另写一封信。但她内心深处知道,她没有力量冲破任何罗网,也无法摆脱她先前的处境,无论这种处境多么虚伪、多么可耻。

她坐在写字台边,没有写信,而是把胳膊搁在桌上,头枕在上面,呜呜哭了起来,整个胸部一起一伏,像孩子一样呜咽不已。

她哭,是因为她想使自己处境变得明朗和确切的梦想永远破灭了。她预料到一切都会保持原状,甚至比以前还要糟糕得多。她感到她在社交界的地位对她很宝贵,虽然早上看起来还那么微不足道;感到她没有力量用它来换取一个抛夫弃子、同情人姘居的可耻女人的地位;感到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使自己更坚强。她再也无法感受到恋爱的自由,而是永远沦为一个有罪的妻子,为了同一个独立不羁、无法与她共同生活的陌生男人姘居而欺骗自己的丈夫,而且时刻担心罪行被人揭发。她知道情况就是如此,然而这一切太可怕,她无法想象结局如何,于是像一个受了惩罚的孩子,放声大哭。

仆人走近的脚步声使她清醒过来,她转过脸去,假装在写信。

“信差请您回信。”他说。

“回信?好的,让他等等。我会打铃的。”安娜说。

“我写什么呢?”她想,“我一个人能做出什么决定呢?我知道什么呀?我想要什么?我爱什么?”她又感到了内心的分裂,非常害怕,于是抓住她想到的第一件可以使她分心的事。“我要去见阿列克斯,”她在心里这样呼唤渥伦斯基,“只有他能告诉我怎么办。我要去贝特茜家,也许在那儿能碰上他。”她完全忘记了她昨天晚上对他说她不去贝特茜家,于是他说他也不去了。她给丈夫这样写道:

“我收到您的信了。安。”她打了铃,把信交给了仆人。

“我们不走了。”她对刚走进来的安努西卡说。

“一直不走了吗?”

“不,行李放到明天,不要解开。让马车等着。我要去见公爵夫人。”

“我给您拿哪件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