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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七

奥伯朗斯基为了完成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到彼得堡去,这对官场中人来说是最自然、最熟悉不过的任务,但局外人却难以理解这项任务就是要让部里想到自己。不做到这一点,就无法继续在官场供职。他随身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在完成任务的同时,非常愉快地在赛马场和乡间别墅消磨时日。期间,多莉为了节省开支,带着孩子们搬到乡下去了。她去的是厄古肖沃村,距列文的坡克罗夫斯克村只有三十五里地。那片地产原先是她的陪嫁,但今年春天林地已经卖给别人了。

地产上的老宅早已拆毁,但老公爵对厢房进行过扩建和翻修。二十年前,多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厢房还很宽敞实用,虽然它像所有这类房子一样,离车道很远,方向也不朝南。现在房子已经旧了,开始破败。春天那会儿奥伯朗斯基过来卖林地时,多莉让他来看看房子,让管家做些必要的修葺。奥伯朗斯基就像所有做了亏心事的丈夫一样,十分关心妻子生活上的舒适,于是亲自察看房子,做了一切他认为必要的修缮。他认为必须用新的印花棉布重新装饰家具,挂上窗帘,清理花园,种上花草,在小湖边搭一座桥,但他忘记了其他许多必要的事,使得多莉日后吃尽了苦头。

虽然奥伯朗斯基竭力做一位体贴的丈夫和父亲,但他从来都记不住自己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他爱好单身生活,只愿过这种生活。他回到莫斯科后,告诉妻子一切都已安排就绪,房子修缮一新,劝她搬到那里去住。要是她搬到乡下去,从各方面来说对奥伯朗斯基都有好处:有益于孩子身体健康,可以缩减开支,他自己也更自由一些。另一方面,妻子自己也认为孩子们去乡下避暑非常必要,尤其是对那个患了猩红热还没痊愈的孩子有好处,而且这样还能拖延木柴商、鱼贩子和鞋匠等人的小额欠款,避开使她痛苦的种种屈辱。此外,她愿意下乡还有一个原因:她想让妹妹凯蒂来乡下住上一阵。凯蒂仲夏就要回国,医生嘱咐她采用水浴疗法。凯蒂从温泉来信说,同多莉一起在充满她俩童年回忆的厄古肖沃度过夏天,再没有比这更令她向往的事情了。

乡居的头几天对多莉来说十分艰苦。她孩提时代在这里生活过,乡村留给她的印象就是摆脱城市诸般烦恼的避难所。这里的生活虽然简朴(这一点多莉能够接受),但非常舒适,花钱又少。什么东西都很便宜,要什么有什么,对孩子健康有益。但当她到乡下来做一名家庭主妇时,就发现事情跟她先前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到乡下的第二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晚上走廊和育儿室漏水,只好把孩子们的床搬到客厅。找不到厨娘。九头奶牛,按照挤奶女工的说法,有的要生小牛,有的刚产下头胎,有的太老,有的挤不出奶,因此没有奶油,就连孩子们喝的牛奶都不够。鸡蛋也没有。弄不到母鸡,只好把又老又硬的紫色公鸡拿来炖汤和烘烤。请不到农妇来擦洗地板,因为她们全都去马铃薯地里干活了。不能乘车出去兜风,因为有一匹马性子很烈,根本无法驾驭。没有地方洗浴,河滩全都被牲口践踏坏了,而且从大路上可以一览无余。连在花园里散步都不行,因为篱笆坏了,农民的牲口闯进来,而且有一头公牛十分可怕,老是大声吼叫,很可能会用犄角顶人。就连挂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因为仅有的几个衣橱不是关不拢,就是只要人一经过就自动打开。洗衣房里没有轧衣机,连熨衣板都没有。也没有大的铁锅和罐子。

多莉遇到这些在她看来极其可怕的困难,起初陷入绝望之中,得不到片刻休息和安宁。她忙前忙后,竭力张罗,但还是束手无策,不得不强忍着时时涌上眼眶的泪水。

管家以前是位军士,仪表堂堂,举止有礼,奥伯朗斯基很喜欢他,于是把他从门房提拔为管家。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女主人的苦恼,只会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法子呀,乡下人就这么可恶。”然后就什么忙也不帮。

这种处境看来无法改变了。不过就像别人家一样,奥伯朗斯基家也有一位虽然不起眼,却举足轻重、极其有用的人物:保姆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她安慰主妇,向她保证“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常说这句话,马修就是从她那儿学来的),然后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张罗起来。

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立刻同管家妻子攀上交情。搬来的第一天,她就和管家夫妇一起坐在金链花树下喝茶,商量各种事情。树下很快成立了一个俱乐部,成员包括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管家妻子、村长以及办事员。通过这个俱乐部,麻烦事一桩桩解决了,一星期之后,一切就真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屋顶修好了,厨娘请到了(是村长的一个亲戚),母鸡买来了,花园四周竖起了篱笆,木匠做了一个轧衣机,衣橱装上了搭钩,不会再自动打开,一块用粗布包着的熨衣板搁在椅子扶手和五斗橱上,女仆房间里很快就散发出一股熨斗气味。

“您瞧瞧!您还以为没有办法呢!”玛特琳娜·菲莉莫诺夫娃指着熨衣板说。

他们甚至用麦秸编成挡板,搭建了一个洗澡棚。丽莉第一个去洗了澡。多莉对舒适的乡间生活的期望,即使没有完全实现,至少也是部分实现了。带着六个孩子,多莉总是不得安宁:一个孩子病了,另一个孩子像要生病,第三个孩子缺少什么营养,第四个孩子显露出脾气坏的征兆,等等,难得能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但这些烦恼和忧虑却是多莉能够获得的唯一幸福。要不是有这么多烦恼和忧愁,她就会老去想她那位并不爱她的丈夫。何况,虽然孩子生病会让她担心,孩子脾气不好会使她难过,但孩子们已经开始用小小的快乐回报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劳了。这些快乐是如此微小,就像沙里的金子一样不易察觉。在她愁闷的时刻,她只看见沙子;但在她愉悦的时刻,她就只看见快乐,看见金子了。

在乡间独居的日子里,她越来越多地体会到这种欢乐。望着孩子们,她常常竭力使自己相信,是她弄错了,作为母亲,她太偏爱自己的孩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告诉自己,这六个孩子都很可爱,虽然各不相同,却都是少见的好孩子,同他们在一起,她感到非常幸福,非常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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