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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二十八章

复活

聂赫留朵夫原定当晚离开彼得堡,但他答应过玛丽爱特到戏院去看她,虽然他明明知道不应该履行这一诺言,但他还是欺骗自己,以说话不算数是不对的为由,到戏院去了。

“我抵挡得住这些诱惑吗?”他并非很诚恳地自问道,“我再试最后一次吧。”

他换上晚礼服来到剧场。《茶花女》正好演到第二幕,那个新来的国外女演员正用新的演技表现患痨病的女人怎样慢慢地死去。

剧场已经满座了。当聂赫留朵夫打听玛丽爱特的包厢时,立刻就有人恭恭敬敬地指给他。一个穿号衣的跟班站在走廊外,他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好像认识聂赫留朵夫似的,并为他打开了包厢门。

那些在对面几个包厢里一排排坐着和站在后面的人,那些坐在包厢附近靠墙座位上的人,有的头发花白、有的脑袋全秃,有的头顶半秃,有的涂过发蜡,有的头发鬈曲的正厅观众,全都在聚精会神地观看那个身穿带花边的绸缎衣服、瘦得皮包骨头的女演员在他们面前扭捏作态,矫揉造作地念着独白。包厢门推开时,有人嘘了一声,同时有两股气流,一股冷,一股热,向聂赫留朵夫脸上拂来。

包厢里坐着玛丽爱特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那女人披着一件红色的披肩,头上梳着又高又重的发髻。另外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玛丽爱特的丈夫,他是名将军,相貌英俊,身材高大,生着鹰钩鼻,穿着一件胸部垫得很高的军服,神情严肃,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另一个男人头发浅黄,留着庄严的络腮胡子,中间露出一小块剃得很光洁的下巴。

玛丽爱特妩媚,苗条,雅致,低领的晚礼服显露出她那从脖子那儿斜溜下去的丰满结实的肩膀,以及在肩膀和脖子相连的地方长的一颗黑痣。聂赫留朵夫一进包厢,她立刻回过头来,用扇子对他指指她身后的一把椅子,对他嫣然一笑,表示欢迎和感激,而且在他看来这笑容似乎还别有一番深意。

她丈夫像平时做任何事情一样平静地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了一下头。从他的姿势和他同妻子交换眼色的神气中,谁都可以一下子看出他就是这个美丽女人的主人和所有者。

女演员的独白刚一念完,剧场里就掌声雷动。玛丽爱特站起来,提起沙沙作响的绸裙,走到包厢后边,把聂赫留朵夫介绍给丈夫。

将军眼睛里一直带着笑意,说了句“幸会,幸会!”就又平静而莫测高深地保持缄默。

“要不是我答应过您,我本来今天就已经走了,”聂赫留朵夫对玛丽爱特说道。

“如果您不想来看我,”玛丽爱特针对他话里所包含的意思回答道,“那您就看那个出色的女演员吧。最后一幕她演得多好啊,不是吗?”她转过脸去对丈夫说道。

她丈夫点了一下头。

“这种事情打动不了我,”聂赫留朵夫说道,“我今天看了太多真正的不幸……”

“是吗?那您坐下来讲讲吧。”

她丈夫听着,眼睛里的讥笑成分越来越多。

“我去看过那个被关了很久、刚刚放出来的女人;她现在完全崩溃了。”

“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女人,”玛丽爱特对丈夫说道。

“噢,是的,我很高兴她获得了自由,”他平静地说道,点点头,小胡子底下露出在聂赫留朵夫看来显然是嘲讽的微笑,“我出去抽根烟。”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等着听玛丽爱特对他讲一些要对他讲的话,可她什么话也没有讲,甚至没有要讲的意思,却只是谈着这出戏,开着玩笑,说它一定会特别打动聂赫留朵夫的心(这里指《茶花女》中男主角同一个妓女的恋爱故事,以此影射聂赫留朵夫同玛丝洛娃的关系。)。

聂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没什么话要对他讲,无非是想让他看看自己穿着夜礼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么美丽迷人罢了。这使他感到又愉快又厌恶。

她那娇艳的外表以前遮盖了一切,如今对聂赫留朵夫来说,虽不能说已经被揭开,但已经让他看到里面隐藏着的是什么东西了。他瞅着玛丽爱特,欣赏着她的美丽,但他心里知道她是个虚伪的女人,知道她同那个用千百人的眼泪和生命来博得高官厚禄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却完全无动于衷,知道她昨天说的都是谎话,她所想要的无非是想让他爱上她,至于这是为什么,他和她本人都不知道。这令他又着迷又厌恶。他好几次想走,已经拿起了帽子,却还是留了下来。最后,她丈夫回到包厢里来了,浓密的小胡子散发着烟味。他用高高在上、鄙夷不屑的眼光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仿佛不认得他似的。聂赫留朵夫不等包厢门关上就走出去,到走廊里找到他的大衣,走出剧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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