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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什么?”

“笑你竟想把北方佬锁在门外,”他说,这时马慢腾腾地、老大不情愿地勉强起步了。放在地上的灯仍亮着,形成一圈小小的黄光。车渐渐远去,那一点光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

瑞特赶着那匹怎么也跑不快的马从桃树街往西拐,晃荡的车厢猛地一颠,蹦入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巷,颠得玫兰妮想忍住呻吟都来不及。黑的树木枝杈相连,在他们头顶上方形成一个弧形,两侧依稀可见一座座房屋的轮廓,黑沉沉、静悄悄,栅栏的白色尖桩若隐若现,像一排墓碑。这狭窄的巷子简直就是一条昏暗的隧道,然而密叶的拱顶仍朦朦胧胧地映出天上可怕的红光,块块黑影在什么也看不清楚的路上相互追逐着,犹如许多疯狂的鬼魂。浓烟的气味越来越浓,随着热烘烘的微风从市中心传来纷乱杂沓的喧嚣:叫喊声,辎重车辆沉闷的滚动声,行军队伍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当瑞特把缰绳一扯,马车转入另一条街时,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把耳膜都快震破了,只见西边空中忽地腾起一柱令人魂飞魄散的烈火浓烟。

“想必是把最后一车弹药炸掉了,”瑞特镇定地说,“他们干吗不上午把车开走,这些笨蛋!时间充裕得很。这下可把我们害苦了。我原来想,只要绕过市中心,我们就可以避开火场,躲开迪凯特街上那群醉鬼,平平安安地从西南角出城。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穿过玛丽埃塔街,刚才这一声爆炸,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不会离玛丽埃塔街太远的。”

“非得——我们非得从火场那边走吗?”斯佳丽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不一定,只要我们抓紧时间,”瑞特说罢,跳下车,随即消失在一个院子的黑暗中。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并开始用它狠抽那伤痕累累的马背。那畜牲打着趔趄小跑起来,马鼻子喷出痛苦而费力的呼哧声,车厢被颠得直向前倾,里边的人就像被装在爆玉米花的罐子里似的翻过来倒过去。婴儿哇哇直哭,普莉西和韦德被车帮碰得生疼,都叫了起来。可是玫兰妮却一声没吭。

接近玛丽埃塔街时,树木比较稀疏,在建筑物上空咆哮的冲天火光把街道和房屋照得比白昼还亮,并且投下触目惊心的阴影,这些影子狂扭乱舞,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的众多破帆在疾风中飘摇。

斯佳丽的牙齿在打颤,但她被吓懵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尽管强烈的大火已经把他们的脸烤得发烫,她却浑身冷得直哆嗦。这是地狱,而她就在其中,如果她能克服两腿的颤抖,一定会从车上跳下去,尖声狂叫着往回跑。向他们来时那条黑咕隆咚的路跑,并重新躲到佩蒂帕特姑妈的房子里去。斯佳丽向瑞特挨得更近了些,用颤抖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两眼望着他,等他说些宽心安慰的话。在那凶恶的血红色火光背景映衬下,他黝黑的侧影显得格外清晰,宛如铸在古钱币上的头像,英俊、冷酷、玩世不恭。斯佳丽碰撞到他时,他转过脸来,眼睛射出跟火光一样吓人的光芒。在斯佳丽看来,他显得很兴奋,有一股蔑视一切的气概,似乎眼前这局面让他感到了强烈的刺激,似乎他们一步步临近的炼狱对他来说是适得其所。

“听着,”他说着准备把插在腰带后面的两支长筒手枪拔出一支来。“要是有人,不管黑人还是白人,想从你坐的那一边过来抢马,你先朝他开枪再说。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可别慌了神把这匹宝马给打死了。”

“我——我有枪。”她悄悄地说,同时牢牢握住放在腿上裙幅里的手枪,其实她深信不疑:一旦死神真的逼到她面前,她肯定会被吓得掉了魂,哪里还顾得上扣扳机。

“你有枪?哪儿弄来的?”

“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啊,查尔斯——我丈夫的。”

“难道你真的有过丈夫,亲爱的?”他低声说道,并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怎么就不能正经点儿!怎么不快点加紧赶路!

“照你看我的儿子是哪来的?”斯佳丽怒喝道。

“哦,除了丈夫,还有别的办法——”

“请你闭上嘴,快点赶路,好不好?”

但是,就在要到达玛丽埃塔街时,在一座尚未着火的货栈墙外,巴特勒突然勒住了缰绳。

“快!”斯佳丽头脑里只有一个字。快!快!

“有兵!”瑞特说。

一支队伍,正沿着玛丽埃塔街开来。他们以行军的步伐走在两排燃烧的建筑物之间,样子十分疲惫,扛枪的姿势也是七扭八歪的,他们耷拉着脑袋,连加速通过火场的力气都没有了,也顾不得左右两旁哗啦啦塌下来的烧着的木头,顾不得四周滚滚的浓烟。他们个个衣衫褴褛,分不清谁是官、谁是兵,只有个别人的破帽檐向上翻起,用一枚“C.S.A.”(“南部邦联”的英文缩写。——译者注)的花环状帽徽扣着。好多人光着脚,有几个人还用脏兮兮的绷带缠着脑袋或手臂。他们经过时既不朝左看,也不向右望,不声不响,要是没有那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完全可以被当成是一群幽灵。

“仔细看看吧,”斯佳丽的耳畔响起了瑞特嘲讽的声音,“将来可以告诉你的孙儿、曾孙,说你当年曾亲眼目睹过光荣的义师后卫是如何撤退的。”

一时间,斯佳丽对瑞特·巴特勒这个人有了一种痛恨,这种强烈的憎恨一时竟压倒了她的恐惧,使恐惧显得卑下渺小了。她知道,她的安全还有车厢里其他人的安全,都系于瑞特一人,尽管如此,她还是痛恨瑞特不该挖苦这支军容不整的队伍。她想到了已经死了的查尔斯和可能阵亡了的阿希礼,想到了所有那些正在荒冢浅坟里化成朽骨的英武青年,然而她忘了自己也曾在心中骂他们是脓包。她说不出话来,但横眉逼视瑞特的那一双眼睛却射出了仇恨和憎恶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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