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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下

说起糖尿症,我连累季淑不少。饮食无度,运动太少,为致病之由。她引咎自责,认为她所调配的食物不当,于是她就悉心改变我的饮食,其实医云这是老年性的糖尿症,并不严重。文蔷寄来一册《糖尿症手册》,深入浅出,十分有用,我细看不止一遍,还借给别人参阅。糖是不给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减少到最低限度,本来炸酱面至少要吃两大碗,如今改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黄瓜丝绿豆芽,面条只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一顿饭以两片面包为限,要我大量的吃黄瓜拌粉。动物性脂肪几乎绝迹,改用红花子油。她常感慨的说:“有一些所谓‘职业妇女’者,常讥笑家庭主妇的职业是在厨房里,其实我在厨房里的工作也还没有做好。”事实上,她做的太好了。自来台以后,我不太喜欢酒食应酬,有时避免开罪于人非敬陪末座不可,季淑就为我特制三文治一个,放在衣袋里,等别人“式燕以敖”的时候我就取出三文治,道一声“告罪”,徐徐啮而食之。这虽令人败兴,但久之朋友们也就很少约我赴宴。在这样的饮食控制之下我的糖尿症没有恶化,直到如今我遵照季淑给我配制的食谱,维持我的体重。

我们不喜欢赌,赌具却有一副,那是我在北平买的一副旧的麻将牌。季淑家居烦闷,三五友好就常聚在一起消磨时间,赌注小到不能再小,八圈散场,卫生之至。夫妻同时上桌乃赌家大忌,所以我只扮演“牌僮”一旁伺候,时而茶水,时而点心,忙得团团转。赌,不开始则已,一开始赌注必定越来越大,圈数必定越来越多,牌友必定越来越杂。同时这种游戏对于关节炎患者并不适宜。有一天季淑突然对我宣告,“我从今天戒赌。”真的,从那一天起,真个不再打牌,以后连赌具也送人了,一张特制的桌面可以折角的牌桌也送人了,关于麻将之事从此提都不提,我说不妨偶一为之,她也不肯。

对于花木,她的兴复不浅。后院墙角搭起一个八尺见方的竹棚(警察认为是违章建筑,但结果未被拆除),里面养了几十盆洋兰和素心兰。她最爱的是素心兰,严格讲应该是蕙,姿态可以入画,一缕幽香不时的袭人,花开时搬到室内,满室郁然。友人从山中送来一株灵芝,插入盆内,成为高雅的清供。竹棚上的玻璃被邻街的恶童一块块的击毁,不复能蔽风雨,她索性把兰花一盆盆的吊在前院一棵巨大的夹竹桃下,勉强有点阴凉,只是遇到连绵的雨水或酷寒的天气便需一盆盆的搬进室内,有时半夜起来抢救,实在辛劳。玫瑰也是她所欣喜的。我们也有一些友人赠送的比较贵重的品种,遇有大风雨,她便用塑料袋把花苞一个个的包起来,使不受损,终以阳光太烈土壤不肥,虽施专门的花肥,仍不能培护得宜。她常说:“我们的兰花,不能和胡伟克先生家的相比,我们的玫瑰,不能和张棋祥先生的相比,但是我亲手培养的就格外亲切可爱。”可惜她力不从心,不大能弯腰,亦不便蹲下,园艺之事不能尽兴。院里有含笑一株,英文叫banana shrub,因花香略带甜味近似香蕉,是我国南方有名的花木。有一天,师大送公教配给的工友来了,他在门外就闻到了含笑的香气,他乞求摘下几朵,问他作何用途,他惨然说:“我的母亲最爱此花,最近她逝世了,我想讨几朵献在她的灵前。”季淑大受感动,为之涕下,以后他每次来,不等他开口,只要枝上有花,必定摘下一盘给他。

季淑爱花草,不分贵贱,一视同仁。有一次在阳明山上的石隙中间看见一株小草,叶子像是竹叶,但不是竹,葱绿而挺俏,她试一抽取,连根拔出,遂小心翼翼的裹以手帕带回家里,栽在盆中灌水施肥,居然成一盆景。我作出要给她拔掉之状,她就大叫。

房檐下遮窗的雨棚,有几个铁钩子,是工程师好意安装的,季淑说:“这是天造地设,应该挂几个鸟笼。”于是我们买了三四个鸟笼,先是养起两只金丝雀。喂小米,喂菜心,喂红萝卜,鸟儿就是不大肯唱。后来请教高人,才知道一雌一雄不该放在一起,要隔离之后雄的才肯引吭高歌(不独鸟类如此,人亦何尝不然?能接吻的嘴是不想歌唱的)。我们试验之后,果然,但是总觉得这样摆布未免残忍。后来又养一种小鹦鹉,又名爱鸟,宽大的喙,整天咕咕的亲嘴。听说这种鹦鹉容易传染一种热病。我们开笼放生,不久又都飞回来,因为笼里有食物,宁可回到笼里来。之后,又养了一只画眉,这是一种雄壮的野鸟,怕光怕人,需要被人提着笼摇摇晃晃的早晨出去蟆=械纳音可真好听,高亢而清脆,声达一二十丈以外。我们没有工夫它,有一天它以头撞笼流血而死。从此我们也就不再养鸟。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每见小鸟在枝头跳跃,季淑就驻足而观,喜不自禁。她喜爱鸟的轻盈的体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