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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启程(5)

“不,梅塞苔丝,”基督山说道,“不,您切不可妄自菲薄。不,您是一位高尚和神圣的女人,您的痛苦早已使我的心变软。但是我的背后还有我们看不见,也认不出来的,早已被激怒了的上帝。上帝委派我来了,当我把这惊雷打响以后,上帝无意再阻拦我。噢!10年来我始终匍匐在上帝的脚下,现在我可祈求上帝为我作证,我也曾想为了您牺牲我的生命,同时牺牲从我生命衍生出的种种计划。但是,我可以自豪地告诉您,梅塞苔丝,上帝需要我,我也就活了下来。请您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再努力猜想一下未来,您好好看看,我难道不是上帝的工具吗?最可怕的不幸,最痛苦的折磨,爱我的人不管我,不认识我的人迫害我,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步。然后,突然之间,在囚禁、孤独和饱尝苦难之后,我得到了空气和自由,得到了一笔如此光彩夺目,如此神奇又如此巨大的财富。我并非瞎眼,当然会看到上帝派我来自有上帝的鸿图。从那时起,我觉得这笔巨产是一种神圣的托付,从那时起,我丝毫也不曾想过生活中的乐趣。然而即便是您,可怜的女人呀,您也曾有机会品尝过生活中的甘甜。我从没有安然的时候,一刻也不曾有过,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天上被风驱赶的一片火云,飞去焚烧那些应诅咒的城市。我又好像喜欢冒险的船长,登上大船,将要进行一次危险的航行,进行一次险恶的远征。我备足了食物,枪炮都上了膛,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也都一应俱全。我使我的身体适应各种最剧烈的活动,使我的心适应各种最残忍的打击。我苦练我的手臂能杀人,苦练我的眼睛能看得下别人受折磨,苦练我的嘴能对着最可怖的景象微笑。原先我心地善良,纯朴厚道,也不念旧恶,但我却变得一心想报仇雪恨,城府极深,心狠手辣,或者说,我已变得跟那既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的命运一样,木人石心,冷酷无情。于是我踏上了已在我眼前展开的征途,我跋山涉水,走到了终点,征途上与我遭遇的人,一个个遭到了灭顶之灾。”

“好了!”梅塞苔丝说道,“不用多说了,爱德蒙!您应该相信,有人既然与众不同能认出您,也就与众不同能理解您。所以,爱德蒙,那个能认出您的人,那个能理解您的人,即便在您的征途上与您相遇,即便被您像踩个玻璃杯似地碾得粉碎,这个人总是会赞美您的,爱德蒙!我同过去隔了一道深渊,同样,您同其他人也隔了一道深渊。最让我感到黯然销魂的,我可以告诉您,那就是去较短论长,因为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与您相提并论,也没有人能同您有相似之处。现在,您可以告别了,爱德蒙,我们就此分手吧。”

“在我离开您以前,您有什么要求吗,梅塞苔丝?”基督山问道。

“我只求一件事,爱德蒙,但愿我儿子能幸福。”

“人的生生死死都由上帝掌握,您祷告吧,祈求上帝保全他的生命,其他方面我会照应的。”

“谢谢,爱德蒙。”

“可您自己呢,梅塞苔丝?”

“我自己,我什么也不需要。现在我是在两座坟墓之间过我的日子,一座是爱德蒙·唐泰斯的墓,他早就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爱着他!这句话再由我这憔悴的嘴唇说出来已经不合适了,但是我心里总记着,不论有什么事,我永远不会忘掉这心中的思念。另一座墓是被爱德蒙·唐泰斯杀死的那个人的,他死了我并不惋惜,但是我必须为死者祈祷。”

“您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又说了一遍。

“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话还得说回来……您打算怎么办?”

梅塞苔丝苦笑了一下。“说我在这儿要像当年的梅塞苔丝那样生活,也就是说自己干活,您是不会相信的。我现在能做的只是祈祷,不过,我也用不着去干活。当年您埋下的那笔小小的财产,已经在您跟我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人家会打听我是什么人,会问我是做什么的,人家也不会知道我是靠什么过日子的,这都无关紧要!只要上帝知道,您知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梅塞苔丝,”伯爵说道,“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可是您断然放弃莫瑟夫先生积聚起来的全部家产,您作的牺牲未免太大了。其实,这家产中的一半是靠您兢兢业业,勤俭持家才有的。”

“我清楚您愿意帮我一把,不过我不想接受,爱德蒙,我儿子不会同意的。”

“既然阿尔贝·莫瑟夫先生不同意,我也就不为您做什么了。我会知道他是怎么考虑的,也会按他的意思办。不过,假如我想做的事他答应了,您会听他也同意的吧?”

“您知道,爱德蒙,我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会有什么决心,如果说有,那也只是决心以后不下决心。上帝掀起的风暴把我颠得晕头转向,我的意愿已经荡然无存了。我好像鹰爪中的麻雀一样,完全置于上帝的手中。上帝吩咐我不能死,所以我还活着。假如上帝给我送来援助,我也会要的,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请您注意,夫人,”基督山说道,“敬仰上帝不应该是这样的!上帝的本意是我们要理解上帝,对上帝的权力可以见仁见智,正因为这样,上帝才赋予我们自由意志。”

“这样太遗憾了!”梅塞苔丝喊道,“请您不要对我说这种话,倘若我相信上帝赋于我自由意志,我又能凭什么从绝望中挣脱出来呢?”

基督山的脸色微微变白,他不由得垂下了头,见到梅塞苔丝这样创巨痛深,他束手无策了。“您不想跟我说声再见吗?”他朝梅塞苔丝伸出手说道。

“正相反,我是要对您说再见的,”梅塞苔丝说道,一边庄严地指着天,“这样我就可以向您表明,我依旧抱有希望。”说完,梅塞苔丝用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碰了一下伯爵的手,然后匆匆上了楼梯,从伯爵眼前消失不见了。

基督山于是缓步离开小楼,朝码头走去。这时,梅塞苔丝正靠在唐泰斯父亲那间小房间的窗前,然而她没有目送唐泰斯渐渐离去,她眼向远处望去,寻找她儿子乘坐的那艘驶往茫茫大海的帆船,然而她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喊着:“爱德蒙!爱德蒙!爱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