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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北中国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给耿太太守卫着,说大先生没有出来。于是耿太太才喃喃地念起经来。一边念着经,一边哭着,哭了一会,忘记了把声音渐渐地放大起来,老管事的在一旁说:

“小心大先生听见,小点声吧。”

耿太太又勉强着把哭声收回去,以致那喉咙里边像有什么在横着似的,时时起着咯咯的响声。

把经念完了,耿太太昏迷迷地往屋里走,哪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里边站着。她想这事情的原委,已经被他看破,所以当他一问:“你在做什么?”她就把实况说了出来:

“咱们的孩子被中国人打死了。”

耿大先生说:

“胡说。”

于是,拿起这些日子所有的报纸来,看了半夜,满纸都是日本人的挑拨离间,却看不出中国人会打中国人来。

直到鸡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着那些报纸,忽然做了一梦。

在梦中,他的儿子并没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带着千军万马,从中国杀向“满洲国”来了。

耿大先生一梦醒来,从此就病了,就是那有时昏迷,有时清醒的病。

清醒的时候,他就指挥着伐树。他说:

“伐呀,不伐白不伐。”

把树木都锯成短段。他说:

“烧啊!不烧白不烧,留着也是小日本的。”

等他昏迷的时候,他就要笔要墨写信,那样的信不知写了多少了,只写信封,而不写内容的。

信封上总是写:

大中华民国抗日英雄:

耿振华吾儿收父字这信不知道他要寄到什么地方去,只要客人来了,他就说:

“你等一等,我这儿有一封信给我带去。”

无管什么人上街,若让他看见,他就要带一封信去。

医生来了,一进屋,皮包还没有放下,他就对医生说:

“请等一等,给我带一封信去!”

家里的人,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情形。若是来了日本客人,他也把那抗日英雄的信托日本人带去,可就糟了。

所以自从他一发了病,也就被幽禁起来,把他住在最末的一间房子的后间里,前边罩着窗帘,后边上着风窗。

晴天时,太阳在窗帘的外边,那屋子是昏黄的;阴天时,那屋子是发灰色的。那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高大的暖墙,在一边站着,那暖墙是用白净的凸花的瓷砖砌的。其余别的东西都已经搬出去了,只有这暖墙是无法可搬的,只好站在那里让耿大先生迟迟的看来看去。他好像不认识这东西,不知道这东西的性质,有的时候看,有的时候用手去抚摸。

家里的人看了这情形很是害怕,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开了,不然他就样样的细细地研究,灯台、茶碗、盘子,帽盒子,他都拿在手里观摩。

现在都搬走了,只剩了这暖墙不能搬了。他就细细地用手指摸着这暖墙上的花纹。他说:

“怕这也是日本货吧!”

耿大先生一天很无聊的过着日子。

窗帘整天的上着,昏昏暗暗的,他的生活与世隔离了。

他的小屋虽然安静,但外边的声音也还是可以听得到的。外边狗叫,或是有脚步声,他就说:

“让我出去看看,有人来了。”

或是:

“有人来了,让他给我带一封信去。”

若有人阻止了他,他也就不动了;旁边若没有人,他会开门就经过耿太太的卧房,再经过客厅就出去的。

有一天日本东亚什么什么协进会的干事,一个日本人到家里了,要与耿大先生谈什么事情,因为他也是协进会的董事。

这一天,可把耿太太吓坏了。

“上街去了。”说完了,自己的脸色就变白了。

因为一时着急说错了,假若那日本人听说若是他病在家里不见,这不是被看破了实情,无私也有弊了。

于是大家商量着,把耿大先生又给换了一个住处。这房间又小又冷,原来是个小偏房,是个使女住的。屋里没有壁炉,也没有暖墙,只生了一个炭火盆取暖。因为这房子在所有的房子的背后,或者更周密一些。

但是并不,有一天医生来到家里给耿大先生诊病。正在客厅里谈着,说耿大先生的病没有见什么好,可也没有见坏。

正这时候,掀开门帘,耿大先生进来了,手里拿了一封信说:“我好了,我好了。请把这一封信给我带去。”

耿太太吓慌了,这假若是日本人在,便糟了。于是又把耿大先生换了一个地方。这回更荒凉了,把他放在花园的角上那凉亭子里去了。

那凉亭子的四角都像和尚庙似的挂着小钟,半夜里有风吹来,发出叮叮的响声。耿大先生清醒的时候,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