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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生死场(节选)

“老太太请告诉吧!有赏哩!”

王婆的样子仍是没有改变。那人又说:

“我们是捉胡子,有胡子乡民也是同样受害,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王道’吗?‘王道’叫人诚实。老太太说了吧!有赏呢!”

王婆面对着窗子照上来的红日影,她说:

“我不知道这回事。”

那个军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难的又动几下:“‘满洲国’要把害民的胡子扫清,知道胡子不去报告,查出来枪毙!”这时那个长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赵三一下,接着他再不说什么,等待答复,终于他什么也没得到答复。

还不到中午,乱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其中一个是女尸。

人们都知道那个女尸,就是在北村一个寡妇家搜出的那个“女学生”。

赵三听得别人说“女学生”是什么“党”。但是他不晓得什么“党”做什么解释。当夜在喝酒以后把这一切密事告诉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学生”倒有什么密事,到底为什么才死?

他只感到不许传说的事情神秘,他必定要说。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听,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她担心她的女儿,她怕是女儿的命运和那个“女学生”一般样。

赵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过酒,脸更是发红,他任意把自己摊散在炕角。

平儿担了大捆的绿草回来,晒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进屋他不立刻吃饭,透汗的短衫脱在身边,他好像愤怒似的,用力来拍响他多肉的肩头,嘴里长长的吐着呼吸。过了长时间爹爹说:

“你们年青人应该有些胆量。这不是叫人死吗?亡国了!麦地不能种了,鸡犬也要死净。”

老头子说话像吵架一般。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动了,想到亡国,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

赵三和一个老牛般样,年青时的气力全都消灭,只回想“镰刀会”,又告诉平儿:

“那时候你还小着哩!我和李青山他们弄了个‘镰刀会’。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击,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只洋炮来,谁知还没用洋炮,就是一条棍子出了人命,从那时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从出事以后,对‘镰刀会’就没趣了!青牛就是那年卖的。”

她这样抢白着,使赵三感到羞耻和愤恨。同时自己为什么当时就那样卑小?心脏发燃了一刻,他说着使自己满意的话:

“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有日本子,东家也不好干什么!”

他为着轻松充血的身子,他向树林那面去散步。那儿有树林,林梢在青色的天边涂出美调的和舒卷着的云一样的弧线。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来,曲卷的树梢花边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间往日的蝶儿在飞,一切野花还不曾开。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摊落着,有的留下残墙在晒阳光,有的也许是被炸弹带走了屋盖。房身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赵三阔大开胸膛,他呼吸田间透明的空气。他不愿意走了,停脚在一片荒芜的、过去的麦地旁。就这样不多一时,他又感到烦恼。因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麦田而今丧尽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够再长起来。他带着麦田的忧伤又走过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见了种瓜的人,瓜田尽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的小房,依然存在;赵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头。他欲睡了!

朦胧中看见一些“高丽”人从大树林穿过。视线从地平面直发过去,那一些“高丽”人仿佛是走在天边。

假如没有乱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赵三觉得自己是躺在天边了!

阳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远看了!听得见村狗在远方无聊的吠叫。

如此荒凉的旷野,野狗也不到这里巡行。独有酒浇胸膛的赵三到这里巡行,但是他无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点,走过无数秃田。他觉得过于可惜,点一点头,摆一摆手,不住的叹着气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妇们多起来,前面是三个寡妇,其中的一个尚拉着她的孩子走。

红脸的老赵三走近家门又转弯了。他是那样信步而无主的走!忧伤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间一个大凹洞,踏下脚去。他未曾注意这个,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长途似的,继续前进。那里还有炸弹的洞穴。但不能阻碍他的去路,因为喝酒,壮年的血气鼓动他。

在一间破房子里,一只母猫正在哺乳一群小猫。他不愿看这些,他还走,没有一个熟人与他遇见。直到天西烧红着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泪的眼睛竟来死去的年青时伙伴们的坟上,不带酒祭奠他们,只是无话坐在朋友们之前。

亡国后的老赵三,蓦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着的老的,只有悲愤而不能走险了,老赵三不能走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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