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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

驿车一小步一小步前进得很慢很慢,车轮深深地陷进雪地里,整个车厢都在沉重的嘎吱声中呻吟着。马打着滑,气喘吁吁,浑身冒着白气。车夫那根巨大的鞭子不停地啪啪作响,在周围飞舞着,像细蛇一样盘结在一起,又伸展开来,猛然抽打在圆鼓鼓的马臀上,马绷紧臀,更猛烈地用力拉着车。

天在不知不觉中放亮了。这些轻盈的絮片——有个地道的鲁昂旅客曾把它们比作棉花雨——也不再下了。污浊的微光从大片沉重的乌云中渗透出来。时而是一排覆满霜雪的大树,时而是披着白雪斗篷的茅舍,皑皑的乡村在乌云下更加晶莹。

在驿车内,人们借着阴暗的晨曦好奇地相互打量着。

大桥街的酒批发商路瓦兹沃夫妇正面对面坐在车厢深处最好的位置上打着盹。

路瓦兹沃过去给人家当伙计,老板生意破产,他便买下了老板的资产,发了财。他以极低的价格把劣质酒卖给乡下的小零售商。在他的熟人和朋友们中间,他被看成是个狡诈的骗子,诡计多端,快活无比的地地道道的诺曼底人。

他那骗子的名声已经众所周知,因此,有天晚上在省政府的晚会上,本地的名人、思想尖刻而细腻的寓言和歌词作家杜尔内尔先生看到夫人们昏昏欲睡,便建议她们玩一局“LoiseauVoler(路瓦兹沃飞)”Loiseau路瓦兹沃一词与L’oiseau“小鸟”一词同音。Voler是同音异意词,一为“偷窃”,一为“飞翔”。。这句话飞越过省长的沙龙,传遍了城市的沙龙,全省人对此笑了整整一个月。

另外,路瓦兹沃出名还因为他善于作各种各样的闹剧,爱开善意的或者恶意的玩笑。任何人只要谈起他,便立刻会加上一句:“这个路瓦兹沃,他可真是个金不换。”

他的身材不高,但是肚子却挺得像个皮球,脸膛红红的,两边蓄着花白的颊髯。

他的夫人高大强壮,决定迅速,行动果断,声音洪亮,商店的算计和秩序全靠她,她的活力是由他那快乐的活动赋予的。

他们的旁边是加里·拉玛东先生,他的社会地位更高,是个重要人物。他经营棉纺业,有三家纺织厂。他是省议会议员,获得过四级荣誉勋位。在整个帝国时代,他一直是宽厚的反对派的首领,这只不过是要对他的归附待价而沽罢了。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用礼貌的武器为此去战斗的。加里·拉玛东夫人比丈夫年轻许多,一直是鲁昂驻防的上流社会军官的藉以安慰的女人。

她坐在丈夫对面,身材小巧,姣美,非常漂亮,裹在毛皮大衣里,双眼悲伤地望着破破烂烂的车厢内部。

她的邻座是于贝尔·德·布利维尔伯爵夫妇,这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之一。伯爵是位极重外表的老绅士,他打扮自己,尽力增加他与亨利四世国王在外貌上的相似之处。根据他家光荣的传说,亨利四世曾使布利维尔家的一位夫人怀了孕,而这位夫人的丈夫也因此事而成为伯爵并当上了外省总督。

于贝尔伯爵是加里·拉玛东先生在省议会中的同事,在省里是奥尔良人党的代表。他和南特市一个小船主的女儿结婚的故事一直是个谜。伯爵夫人很有气派,比任何人都会招待客人,有人甚至认为路易·菲力浦的一个儿子曾经爱过她,正因为如此,整个贵族都对她很热情,她的沙龙始终是本地的第一沙龙,是惟一保持着殷勤雅致古风的沙龙,要想进入是很困难的。

布利维尔家的财富全是不动产,据说收益已经达到50万利弗尔。

这六个人坐在车厢深处,组成有固定收益安详而强壮的社会一方,是正直的人们,他们有权势,信仰宗教,崇尚原则。

巧得出奇的是,所有的妇女都坐在一条凳子上。伯爵夫人的邻座是两个修女,她们正拨弄着长串的念珠,嘟哝着圣父和圣母的名字。年纪较大的那一位,天花把她的脸蚀得坑坑洼洼,仿佛迎面遭到过一阵机枪射击似的。另一位身体非常孱弱,病恹恹的,头长得很漂亮,脖子下是被折磨人的信念吞噬了的结核病人的胸脯,这种信念制造着牺牲品和宗教幻象的人。

在两个修女的对面,一位男子和一位妇女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男的颇有名气,是民主人士高尔奴代,受人尊敬的人们都对他感到恐惧。20年来,他那长长的棕色胡子在所有民主咖啡馆的啤酒杯中都浸泡过。他和兄弟以及朋友们吃掉了从老糖果厂主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财富中的一大部分。他焦急地等待着共和国的成立,以便最终为自己谋到一个由于如此多的革命性消费而应得的职位。9月4日,可能由于一场闹剧的缘故,他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长。但当他想就职时,办公室的小伙子们,当时是那地方惟一的主人,拒绝承认他,这迫使他退了休。他是个好心人,从不伤害别人,而且乐于助人,他以一种无比的热情投身到组织抵抗入侵的事务中去。他叫人在平原上挖一些坑,砍倒附近树林中的小树,并在所有的道路上布上陷阱。在敌人接近时,他对自己的准备工作颇为满意,便迅速撤到了城里。他认为目前到勒阿弗尔去会使自己有用武之地,那里会需要新的防御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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