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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猪毛白猪毛

叫醒他们的不是李屠户,而是帮李屠户杀猪的一个小伙子。他是用杀猪的刀把敲的门,刀刃上的鲜猪血被震得如软豆腐一样掉在门口脚地上。看几个人都醒了,他把手里备好的四个纸团扔到了桌子上。说下夜一时了,李叔说让你们别等了,这是四个阄儿,其中有一个阄儿里包了一根黑猪毛,另外三个都是白猪毛,你们谁抓了黑猪毛谁就去做镇长的恩人,谁抓住了白猪毛你们谁就没有当镇长恩人的命。然后,说完了,他就站在灯光下,看着那四个阄儿,也看着那四个人。

忽然间这四个人都没有瞌睡了。原来谁去替镇长顶罪做恩人那么大的一件事情都包在那四个阄儿里。阄儿纸是一个一分为四的烟盒纸,红红花花的,有些喜庆吉祥色,可毕竟四个里边有三个包的都是白猪毛。把目光收回来盯在桌面的四个阄儿上,他们各自把眼睁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没人先自起手去抓一个阄儿。

小伙子说,抓吧,抓完就睡了。你们还有抓阄儿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想去蹲蹲监,李叔说我不是吴家坡的人,不光不让去,还连阄儿都不让我抓哩。

李庆望着小伙子说,你这不是讥弄我们几个吧?

小伙子说,有半点讥弄,我是你们四个的孙娃儿。说我想去镇政府那儿租几间房子做门市,可死活轮不到咱乡下人的手,你说我要能替镇长去住半月监,我在镇上还有啥儿生意做不成?我还用见了收税的像孙子一样四处乱跑吗?说你们快抓呀,你们一抓我就去杀猪了。

李庆无言了,便首先从桌上捏了一个纸阄儿。

于是都捏了。

根宝把桌上最后剩的一个捏到了手。他准备打开时,因为手有些抖,出了一手汗,也就打开得慢了些,所以还未及他把阄儿全打开,便听到柱子扑味一声笑了笑,说我这儿是根黑猪毛,合该我媳妇、孩娃还回到我家里。说完他就把阄纸摆到桌子的正中间,大家一看,也果真是根黑猪毛,一寸长,发着光。麦芒一样尖尖刺刺地躺在阄纸里,而且还从那黑猪毛上发出一丝腥臭淡淡的膻味儿。

小伙子立在门口说,好事有主了,你去当镇长的恩人,大家都回家睡去吧。

瘸子看看手里的一根白猪毛,说他妈的,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哩。就把阄儿和猪毛扔掉了。

李庆看了一眼桌上的黑猪毛,没说话就先自离开走掉了,出门时他朝门框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于是都走了。根宝从李屠户家走出来,又回身望了一眼写着县长、书记在此宿过的招牌,想去和李屠户打声招呼,可看他正忙着在取一头猪的五花内脏,且又是背对着院门这边儿,便不言声儿从李屠户家大门出来了。

外边梁道上有凉爽爽的风。远处田里麦苗的青气一下迎面飘过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瞌睡也没了。

回到家里时,爹娘居然都不在。根宝一进院子里,可又闻到了一院油馍昧。再一看屋里正间的一张凳子上,放着一个蓝包袱。他先到屋里把那包袱打开来,果然竟和他心里猜想的一模一样,是娘为他明儿出门去做镇长的恩人准备的衣物、行李啥儿的,裤子、衬衣、鞋袜,怕他半月回不来,连夏天的汗衫和短裤都替他准备到包裹里边了。而且,包裹里还有一双千层底儿布鞋和三双新从哪儿买的解放鞋。他不知道娘为啥要给他准备那么多的鞋,不要说他已经不能去替镇长顶罪了,就是命中有喜真去了,十天、二十天也就回来了,哪能用上那么多的鞋子哩。

夜已深得没有底了,除了从梁上李屠户家间或传来的猪叫声,村子里连月光游移的声响都没了。包裹里新鞋老衣那半腐的肥皂香味和鞋底上的粮面糨糊的甘气,在屋子里散散淡淡地飘。根宝在那包裹前站了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到灶房的案前立着不动了。娘已经把他出门前的干粮全都备好了。油烙馍,葱花和香油的味道像流水一样,从案桌上哗哗淌到脚地上。每个油馍都烙得和鏊子一样大,然后十字儿切开,一圆变四页,统共十二页油烙馍叠在案面桌的正中央。

望着油烙馍,根宝竟哭了。

从灶房出来,他又立在院落里,朝柱子家住的村西那儿久远地照望着,便看见睡了的吴家坡村,一片新房瓦屋,在月光中一律都是蓝莹莹的光,只有他家这方院落,沉湮在高大的瓦屋下,像一大片旺草地上的一簇干死的草。根宝的心里有些哀,他把目光收回来,刚好看见东邻的嫂子半夜三更中,竟风风火火地卷进了大门里,说根宝兄弟呀,我在那边听到你这边的响动了。说急死人了呢,你爹你娘都在我家里。说合着你命好,我表妹离婚了,今儿来看我,听说你要去替镇长蹲监狱,再一说你还没结婚,她就同意了。说我俩在你家等你到半夜,你没回来,我们走了你就回来了。说你爹、你娘把她送回到我家和我表妹有说不完的话。说你赶快到我家和我表妹见见吧,人长得那个水嫩和没结过婚的闺女一模一样。说走呀根宝,还不赶快去?你愣着干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