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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

张洁

在隔离审查两年多以后,专案组终于通知杨莹,她可以回家探亲了。

母亲回信来,叮嘱她回家时务必带床被子,因为眼看冬天就要到了。

由于种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她们那个家早已七零八散,父亲被隔离审查,弟妹们分赴几处乡村插队落户,家里的被褥也就被瓜分一空。而且这些年来,大家全靠母亲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添置被褥是十分困难的。

她打好背包,向司机班走去。

一打开门,是满屋子的烟雾,熏得她睁不开眼睛。由于长期在光线不足的灯光下熬夜、写检查,她那双亮亮的眼睛算是毁了,哪怕熏一点烟、吹一点风、见一点强烈的光就要淌泪。

她甚至不能相信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真有个男同学给她写过那样一首情诗:

……

啊,

你那探照灯一样的眼睛,

驱散了我心里的暗影……

那诗曾在女生宿舍的笑声里传阅。唉,全是傻孩子的扯淡:眼睛,暗影。

随着一个粗哑的嗓门儿:“调主!”“嘭”地一声,好像有个满登登的木桶倒在了地板上。

从开着的门外吹来一阵风,稀释了房间里的烟雾。她看见屋子当中,一张用包装箱改制的桌旁,围坐着四个吞云吐雾、打扑克的汉子。他们每甩出一张牌,都要狠狠地拍一下桌子。她担心那张简易的桌子,随时会被拍出一个大窟窿。对着门口的那一位,咖啡色的鸭舌帽一直压到眉上,嘴角上斜叼着一支香烟,眯着一双除了桌上的扑克牌,什么也不愿意看的眼睛。他懒洋洋地敛起桌子上的散牌,分放在两只手里,然后高高地抬起双手,纸牌唰、唰、唰地从他的手掌里均匀地飞出,一递一张交叠地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好像谁也没有发现屋子里多出一个人。杨莹一声不响,靠着门旁的墙壁站了很久。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提出自己的请求,虽说干校有个名正言顺的规定,凡是去火车站乘车的“五七战士”,都可以向司机班要车。

戴鸭舌帽的那位,准是长了三只眼睛,虽然第三只眼睛长在哪她还没见着。因为他明明没有抬起眼睛看她,却问了一声:“要车?”

杨莹点点头。

旁边一位,斜着眼睛打量了杨莹一下:“她?没门儿。”

一阵难堪的、含意复杂的沉默。

只听见叭、叭、叭甩牌的声音,又有谁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她扭头走出那间屋子,顺手把门关好,茫然地在校部门口站了很久。眼睛盯着一只在空地上跳来跳去觅食的乌鸦,脑子里却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个顶简单、却又不能明白的问题:关于我,他们知道些什么?

她只有打起精神,准备全力对付那通向火车站的三十多里路。

路旁的林木都已凋零,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好像许许多多无告的弱者,在祈求世上根本不存在的怜悯。

阴霾的天空,把伸向远方无尽的道路、以及道路两旁的田野,全涂成了灰蒙蒙的颜色,单调极了,也沉闷极了。

下雨了,道路变得泥泞。路上的积水,很快就湿透了她脚上的布鞋。雨水流了她满脸,顺着她的头发淌下来。背上,被雨水打湿的被子越来越沉,挎在肩上的两道麻绳,深深地勒进她的肩胛。

她没想到带上雨具。当人格都得不到遮挡的时候,还用什么雨衣、雨具遮挡自己的躯体似乎是荒唐的而古怪的。

她爱雨。

童年时,她总是穿着一件小背心,光着脚丫儿,在夏季的、喧闹的雨地里奔跳、叫嚷、嬉戏。被雨水淋湿的衣衫,紧裹着她圆鼓鼓的小肚皮。

下雨喽,

冒泡喽,

王八戴草帽喽……

她总是这样地唱着。

长大以后,她喜欢打着伞在淅沥的雨里散步,听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噗噗声,而伞底下的另一张脸,在缠绵的雨声里会让人更加依恋。

而现在,这雨,为什么这样无情地冲刷着她?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在这无情的雨中陪伴她一下呢?她四处张望,盼望能遇见一个赶路的人,就是遇不到一个行人,哪怕是遇到一头牛、甚至是一条狗也好。没有,什么也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别说是人,就是顶贪玩的小狗,也会紧偎在妈妈的怀里打盹呢。

陪伴她的,只有路旁的那些林木,枝桠伸向天空,依旧在无望地祈求着。雨水顺着苍黑的树干流下来……树也会哭吗,难道它有时也会感到悲哀?

她的脚,和着单调的雨声,机械地迈着。仿佛她一生下来,就在这样的天气,背着这样一床被雨水浸湿的被子,在这样的一条路上走着、走着……她糊涂起来,难道世上再没有一丁点可以引起欲望的东西了?哪怕就是揍谁一拳的欲望也没有?

“嘀——嘀——”她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她懒得回头,朝大路的一旁闪开。

一辆吉普车越过了她,跟着,她听见刹车的声音。车门开了,一顶咖啡色的鸭舌帽伸了出来,喊道:“上来吧。”

她朝四下里张望,茫茫的旷野里只有她,她终于确信那句话是对她说的。

鸭舌帽仍然低低地压在眉毛上,一支香烟依然玩世不恭地斜叼在嘴角上。车厢里,只听见雨刷咔哒、咔哒地响,在挡风玻璃上扫出一个又一个扇形。眼前的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方向盘上,骨节粗大的手,一会儿左旋,一会儿右旋。

三十多年经历过的事情,接触过的人影,飞一般地从记忆里闪过。唉,她那短暂的命运之途,竟也像这玻璃窗外的景物一样,一会儿迷离,一会儿清楚。

到了。

他一口把叼在嘴上的烟头吐了出来,红红的烟头在汪着雨水的地面上,泛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吱”地一声熄灭了。

“下车吧。”他说。

前前后后,这是他对她说过的第三句话。

她默默地起身,连一声“谢谢”也没说,甚至连头也没回。

她呆呆地站在雨地里,听着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然后是倒车的声音;泥水飞溅的声音;加大油门的声音;最后,汽车开去了的声音。

然后,她走进了那个偏僻的小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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