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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金

可是央金不敢。老爷终究是老爷呀,没有老爷,这个世道还成什么世道呢?没有老爷,怎么能活下去呢?逃,能逃到哪里去呢?扎西顿珠低下了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异常恼怒地用刀砍倒了一棵小树。

过了几天,扎西顿珠去赶了一趟市集,回来后,他给她带来一双牛皮靴子,凄然地笑着说:“央金啦,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双靴子呢?”说着又塞给她五块钱,告诉她,他要走了。他一定要为自己在什么地方弄一间房子,弄很多钱;约定第二年或者第三年春天回来接她。从来不喝烈性酒的扎西顿珠,这晚上也喝了很多酒,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二年春天,母亲死了,但央金却为扎西顿珠生了个女儿。她抱着她爬上高高的屋顶,遥望着尘土飘浮的路途,等待而又等待,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回来。

第三年春天,他仍旧没有回来!

人们也以同样的、好像是必然的传说告诉她:他死在什么遥远的路上了。

她噙着眼泪,陷在悲哀和怅惘中,心,被撕裂了。一切与当年的母亲都好像没有两样。可是,不,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顽强而执拗地相信,他没有死,他一定会回来接他的央金和女儿的。难道像那样善良和健壮的人也会死么?

庄子里经常有过路的流浪汉和赶骡帮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反复而唠叨地跑去问他们:可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么一个年轻人?但回答她的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耐烦地吐口唾沫,或者善意地劝慰道:“唉,多半是死了,还等他做什么呢?”一天,她在人群中问了一个背驮子的老头子,她忘记在这以前已经问过他三次了。老头子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但随着眨巴着火红的眼睛以快乐的声音道:“啊啊,叫扎西顿珠!对了,是一个长得又粗又壮的吧,结实得像条牦牛!”央金一下呆住了,半天,她才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颤抖地哭起来:“天哪,你见他了?你见他了?”随着便跪倒在泥地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老头子的膝盖。

“是的,见他啦,他活着。他说这趟差支得很远……”

这时,身边一个年轻人哈哈大笑道:“老家伙,你胡扯什么哟!”老头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又转向央金重复着说:“他活着,活着哩。不久就要回来了!”

于是,从这天起,央金便又把一朵小野花插在头发上,把新靴子从一层又一层的干草里拿出来穿上了。“是的,扎西顿珠说得对,我为什么不应该有双靴子呢?”主人以莫名其妙的惊异的眼光看着她的打扮:

“唉唉,央金!你怎么啦,打算嫁人了吗?”

她红着脸,忸怩地笑了。几年以来,她又黑又深的眼睛里重又出现了那种恬静和温柔。

可是,过了一月又一月,靴子都已经穿破了,而扎西顿珠,还是没有回来!

从这时起,央金变了,不像以前那样能干活了!她经常丢三忘四,打坏东西,青稞在锅里炒糊了,牛乳挤不干净,甚至割着草会把刀丢了。关于这些,再重的鞭子也不能对她有任何改变,多伦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她说:

“央金,嫁人吧,去嫁给油房的旺堆吧。”

就这样,她嫁给了旺堆。

临离开厨房时,她仍旧是裸着双臂,赤着双脚,穿着那件一年穿到头的黑色破氆氇,所不同的,只是身上多了扎西顿珠塞给她的那五块钱,另外,手里牵着一个名字也叫央金的小姑娘。

小油房,是在多伦老爷高大楼房的边上,每天天不亮,便从那里传出一阵清脆的小铃铛声响,这说明她和他已经爬在木架子上干活了。小铃铛钉在杵菜籽的木头上,它是聪明的主人想出来用以监督干活的标志,只要铃铛一停下,便说明干活者偷懒了。旺堆和央金都很能干,小铃铛差不多终日都在不停地响着,因此也很少听到老爷的吼声。

疲倦的日子,缓慢地流动着,就像黑色的油饼流出一股细小的黑色油液一样,它是在一根粗木棒加一块大石头压榨下流出来的。

旺堆没有宽阔的胸脯,也没有明朗的眼睛,他喝醉酒后时常殴打央金以及她的小央金,不过平时倒也很好,只知道默默无言地劳累着。他经常向央金念叨的是:再过两年,老爷就要给他一如克又八鲁古一如克又八鲁古:藏语,衡量土地的标准单位,约合市亩二亩。的点索地点索地:一种工资地,实质是地主压榨农奴的一种手段。了。再过两年,老爷就要给他地了。她木然地探头听着,听着,既不厌恶也不高兴,丈夫既然这么说,想来确是应该有点地,为什么不应该有点地呢!久而久之,她也燃起了对土地的向往和憧憬。

过了两年,旺堆到老爷那里去了。可是老爷对他说:“唉唉,再等两年吧,油房的活路不也很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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