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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客栈

刘王氏我媳见字得知。自儿去后。我媳离家。为婆天天悬挂不已。奈何云山阻隔。年逢天干。谷米只得百分之三的收入。不过托天混日。如今为婆脚痛湿气。出入十分艰难。你的小人。现在陈家。引带如常。身体清吉。只是你的小叔刘德功。被拉兵死在中途。你夫德成。以前来信。驻扎广西南丹地界。大概还在。总之。我媳好好帮助外婆。正务工作。听天安命。你婆婆身体不佳。衣食难顾。思挂你们。谁不凄怆。你如能早日归来。聚会团圆。岂不美哉。话长纸短。不尽欲言。字答王氏贤媳平安。

33年古历10月20日家启

王腊妹听得很入神,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竟低着头,揩起眼泪来了。沉默了许久,她才问我道:“先生,里头难道没有刘德成的信吗?”

我探指在信封中去搜索,一无所得,回答道:“并没有附得有其他信件。”

她露出失望的神情说:“啊!会没有他的信!”

白发外婆到里间去打了一个转身,找了一张洗脚帕,端着一大木盆水走过来,看见她的外孙女在那里烤火,哼着鼻音骂道:

“背时的腊妹,你就会吹壳子烤火,也不来给客人们端洗脚水;过几天把你外婆累死了,我看你这个东西会有舒服的日子过!”

骂语中,又夹着轻微的笑声,显然还是带有一点爱怜的意思。

“妈昨天来了一封信,外婆又不是不晓得!人家在这堂儿找先生念来听哩!又不是在闲着。”她站起来,伸手去接那个热气腾腾的木盆,却遭到了拒绝。

外婆拐着小脚,把盆子放在屋子中间道:“你们请洗脚。(一头想起了饭甑子,又把脸转向腊妹。)老实,饭甑子还在外面柜台上哩!赶快去给我抱进来。”

王腊妹马上就提着一盏桐油灯出去,把甑子端进来,把门插上了门栓。

外婆洗了手,也坐下来烤火,同她的外孙女挤在一条板凳上。看见风簸上那盏爬壁灯还点着,她又站起来,把它吹熄,才真正安心坐下来。她的眼光在我们全体的脸上扫了一遍,责备说:

“信也该念给我听呀!我的亲生女儿来的信,你们就私自念哪,也不等到我来。”

那张十行纸还在我的手里,并没有放下来。我笑着说:“我再来念一遍给你老人家听吧。”

白发的女人低下了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

“先生,”王腊妹提醒了我。“请你说话大一点声音,她老人家耳朵不大管事。”

我于是高声地把那封信又念了一遍。

老太婆听完,不觉笑了起来,点头道:“我那个姑娘,今年满五十岁啦,她的脾气,一根笋就是这样罗哩罗嗦的!”

在土墙后面,忽然有猪的“咕哝”,接着就是摩擦背部的声音,大家都谛听着。

戴毛线帽子的人,对于这里的地理相当熟悉,笑了一声说:“听啥子!这背后有个猪圈。”

王腊妹倒没有注意这件事情,向我说道:“先生,刘德功还没有到前线,就死在路上了;刘德成的那条命,怕也是保不住的。”

宽肩膀的中年人安慰她道:“刘德成身体结实,吃得苦。王腊妹,你的丈夫替国家打仗,光荣得很!天会保佑他的!仗打归一,他自然就回来了,你用不着时常牵心挂肠。”

王腊妹玩弄着从手指上取下来的顶针,咬着嘴唇,两眼望着熊熊的柴火,摇摇头说:“你不要瞒倒我,我听到过好多人说,他们打个鬼仗,日本鬼子来了,跑都跑不赢!”

老太婆连忙把花白胡子的话接下去,痛心地说道:“听说他们新兵每天见人发二十四两米,都遭官长克扣了;新兵都是吃糠头。刘德功从小体子就虚,自然遭不住;刘德成壮得像牛一样,怕要抵得住一些。想起来,遭那些挨刀的整,真是叫人寒心!”

白胡子警告道:“说话小声一点!”

老太婆不服气说:“门关起了的,哪里就有人听见;肯信他们会来把我抓了去!”

“大哥们,洗得脚了,天不早啦!”戴毛线帽子的人起身提议道。那两个农民答应了一声,都到堂屋中间去洗脚。

“先生,你到遵义去是不是?”王腊妹这时才问到我的去向。

我肯定地答应了她。

老太婆很体贴地说:“你在汽车上抖了一天,恐怕也抖得累够了。”

“那就请早点安息喽!”王腊妹说。“明天在这里喊个挑夫把行李一挑,走路都走到了;这里离遵义只有五十里,近得很。”

老太婆也站起来,叮嘱道:“记着啊,腊妹!睡觉的时候,要把这些柴火弄出去,怕烧着了东西!”

第二天,在晓色朦胧中,那两个女人,一老一少,早已经起来了,忙着去发火,给客人们打洗脸水。我也没有机会再去同她们谈话。但是站在门口,我用电筒照着,看清楚了檐下纸灯笼上的四个字“春和客栈”。挑夫找不到,后来喊了一辆鸡公车来装行李,我便徒步离开了这个小镇。

想不到去年冬天,我回遵义去过寒假,公路局的班车竟会在后坝场抛锚,修理机件,停了两小时,我忽然想起了王腊妹和她的外婆来,顺便跑到春和客栈去看她们。老太婆精神还是那么健旺,却没有会到王腊妹。据说,她的小人病得很厉害,刘家派人把她接回去了;她的丈夫始终没有信来。我闷闷地走到路口,又坐上了车子。

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个不幸的女人。

194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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