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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

她站在路角上,想,想。在西门的一个馆子里,她曾经吃过一顿饭,可是那太远了。其次,四马路,她记得也有一家;再有,不错,冠生园,就在大马路。她不记得有没有走过,但在她记忆中,似乎冠生园是最适宜的了,虽则稍微有点憎嫌那儿的饭太硬。她思索了一下,仿佛记得冠生园已经走过了,她怪自己一路没有留心。

婵阿姨在冠生园楼上拣了个座位,垫子软软的,当然比坐在三友实业社舒服。侍者送上茶来,顺便递了张菜单给她。这使她稍微有一点窘,因为她虽然认得字,可并不会点菜。她费了十分钟,给自己斟酌了两个菜,一共一块钱。她很满意,因为她知道在这样华丽的菜馆里,是很不容易节省的。

她饮着茶,一个人占据了四个人的座位。她想趁这空暇打算一下,吃过饭到什么地方去呢?今天要不要回昆山去?倘若不回去的话,那么,今晚住到什么地方去?惠中旅馆,像前年有一天因为银行封关而不得不住一夜那情形一样吗?再说,玩,怎样玩?她都委决不下。

一溜眼,看见旁座的圆桌上坐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似乎是一个小家庭呢?但女的好像比男的年长得多。她大概也有三十四五岁了吧?婵阿姨刚才感觉到一种获得了同僚似的欢喜,但差不多是同时,一种常常沉潜在她心里而不敢升腾起来的烦闷又冲破了她的欢喜的面具。这是因为在她的餐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没有第二个人。丈夫?孩子?

十二三年前,婵阿姨的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他是一个拥有一千亩田的大地主的独子,他的死,也就是这许多地产失去了继承人。那时候,婵阿姨是个康健的小姐,她有着人家所称赞为“卓见”的美德,经过了二日二夜的考虑之后,她决定抱牌位做亲而获得了这大宗财产的合法的继承权。

她当时相信自己有这样大的牺牲精神,但现在,随着年岁的增长,她逐渐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勇气来了。翁姑故世了,一大注产业都归她掌管了,但这有什么用处呢?她忘记了当时牺牲一切幸福以获得这产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到这份产业对于她将有多大的好处?族中人的虎视眈眈,在指望她死后好公分她的产业,她也不会有一个血统的继承人。算什么呢?她实在只是一宗巨产的暂时的经管人罢了。

虽则她有时很觉悟到这种情形,她却还不肯浪费她的财产,在她是以为既然牺牲了毕生的幸福以获得此产业,那么惟有刻意保持着这产业,才比较的是实惠的。否则,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的牺牲岂不更是徒然的吗?这就是她始终吝啬着的缘故。

但是,对于那被牺牲了的幸福,在她现在的衡量中,却比从前的估价更高了。一年一年地阅历下来,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儿女,成了家。即使有贫困的,但她们都另外有一种愉快足够抵偿经济生活的悲苦。而这种愉快,她是永远艳羡着,但永远没有尝味过,没有!

有时,当一种极罕有的勇气奔放起来,她会想,丢掉这些财富而去结婚罢。但她一揽起镜子来,看见了萎黄的一个容颜,或是想像出了族中人的诽笑和讽刺,她也就沉郁下去了。

她感觉到寂寞,但她再没有更大的勇气,牺牲现有的一切,以冲破这寂寞的氛围。

她凝看着。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的漂亮的丈夫,一个兴高采烈的妻子,一个活泼的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商量吃什么菜肴。他们谈话。他们互相看着笑。他们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他们并不怪婵阿姨这样沉醉地眈视着。

直等到侍者把菜肴端上来,才阻断了婵阿姨的视线。她看看对面,一个空的座位。玻璃桌面上,陈列着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觉得有点难堪。她怀疑那妻子是在看着她。她以为我是何等样人呢?她看得出我是个死了的未婚夫的妻子吗?不仅是她看着,那丈夫也注目着我啊。他看得出我并不比他妻子年纪大吗?还有,那孩子,他那双小眼睛也在看着我吗?他看出来,以为我像一个母亲吗?假如我来抚养他,他会不会有这样活泼呢?

她呆看着坚硬的饭粒,不敢再溜眼到旁边去了。她怕接触那三双眼睛,她怕接触了那三双眼睛之后,它们会立刻给她一个否决的回答。

她于是看见一只文雅的手握着一束报纸。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她桌子边。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对面那空位上坐。但他迟疑着。终于,他没有坐,走了过去。

她目送着他走到里间去,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想。如果他终于坐下在她对面,和她同桌子吃饭呢?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在上海,这是普通的事。就连他坐下,向她微笑着,点点头,似曾相识地攀谈起来,也未尝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的坐下来,假如他真的攀谈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啊,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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