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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

穆时英

“我爱那个穿黑的,细腰肢高个儿的。”话从我的嘴里流出去,玫瑰色的混合酒从麦秆里流到我嘴里来,可是我的眼光却流向坐在我前面的那个舞娘了。

她鬓脚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回过脑袋来时,我看见一张高鼻子的长脸,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长睫毛,嘴唇软得发腻,耳朵下挂着两串宝塔形的耳坠子,直垂到肩上——西班牙风呢!可是我并不是爱那些东西,我是爱她坐在那儿时,托着下巴,靠在几上的倦态,和鬓脚那儿的那朵憔悴的花,因为自个儿也是躺在生活的激流上喘息的人。

音乐一起来,舞场的每一个角上,都有人抢着向她走来,忽然从我后边儿钻出了一个穿了晚礼服的男子,把她拉着舞到大伙儿里边去了。她舞着,从我前面过去,一次、两次……在浆褶的衬衫上贴着她的脸,俯着脑袋,疲倦地,从康乃馨旁边看着人。在蓝的灯下,那双纤细的黑缎高跟儿鞋,跟着音符飘动着,那么梦幻地,像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下边飞着的乌鸦似地。第五次从我前面舞着过去的时候,“尼亚波立登之夜”在白的灯光里消逝了。我一只眼珠子看见她坐了来,微微地喘着气,一只眼珠子看见那“晚礼服”在我身旁走过,生硬的浆褶褶衬衫上有了一点胭脂,在他的胸脯上红得——红得像什么呢?只有在吃着cream的时候,会有那种味觉的。

我高兴了起来,像说梦话似地:“我爱这穿黑的,她是接在玄狐身上的牡丹——动物和静物的混血儿!”

她是那么地疲倦,每一次舞罢回来,便托着腮靠在几上。

嘴里的麦秆在酒里浸松了,钓鱼竿上的线似地浮到酒面来的时候,我抢到了她:她的脑袋在我的脑前俯着,她的脸贴着我的衬衫。她嘴唇上的胭脂透过衬衫直印到我的皮肤里——我的心脏也该给染红了。

“很疲倦的样子。”我俯下脑袋去,在宝塔形的耳坠子上吹嘘着。

耳坠子荡着……风吹着宝塔上风铃的声音。在我的脸下,她抬起她的脸来,瞧着我。那么妖气的,疲倦的眼光!SOS!SOS!再过十秒钟,我要爱上了那疲倦的眼光了。

“为什么不说话呢?”

“很疲倦的样子。”

“坐到我桌上来吧。”

跳完了那支曲子,她便拿了手提袋坐到我的桌上。

“那么疲倦的样子!”

“还有点儿感冒呢。”

“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一天呢?”

“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过口气来的时候,已经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了。”

“我们这代人是胃的奴隶,肢体的奴隶……都是叫生活压扁了的人啊!”

“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

“是的,生活是机械地,用全速度向前冲刺着,我们究竟是有机体啊!……”

“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你也是很疲倦了的人啊!”

“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你笑的样子。”

“我们都该找一个好的驿站休息一下咧。”

“可不是吗?”

她叹息了一下。

我也抽着烟。

她也抽着烟。

她手托着下巴。

我脊梁靠着椅背。

我们就那么地坐到下半夜;舞场散了的时候,和那些快乐的人们一同走到吹着暮春的晨风的街上,她没问我的姓名,我也没问她的。可是我却觉得,压在脊梁上的生活的重量减了许多,因为我发觉了一个和我同样地叫生活给压扁了的人。

一个月以后,是一个礼拜六的上午,从红蓝铅笔,打字机,通知书,速记里钻了出来,热得一身汗,坐在公共汽车里,身子给汽车颠着,看着街头的风景线,一面:“今天下午应该怎么地把自个儿培养一下呢?”——那么地想着,打算回去洗个澡,睡到五点钟,上饭店去吃一顿丰盛的晚宴,上舞场里去瞧一瞧那位和我一样地被生活压扁了的黑牡丹吧。

到了公寓门口,小铅兵似的管门孩子把门拉开来:

“顾先生,下午休息了。”

“休息了。”

走到电梯里。开电梯的:

“顾先生,下午预备怎么玩一下吧。”

“预备玩一下。”

出了电梯,碰到了一位住在我对面的,在舞场里做音乐师的菲律宾人。他抬了抬帽子:

“礼拜六啦!”

“礼拜六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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