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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

“哪来的钱去买一张饼呢?就是剩下来那包粉,人家也说隔年货会走掉了力,总得搀一半新的;可是买粉的钱也没有法子想呀!”

“放屁!照你说,就不用种田了!不种田,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来还债?”

老通宝跳着脚咆哮,手指头戳到阿四的脸上。阿四苦着脸叹气。他知道老子的话不错,他们只有在田里打算半年的衣食,甚至还债;可是近年来的经验又使他知道借了债来做本钱种田,简直是替债主做牛马,——牛马至少还能吃饱,他一家却是吃不饱。“还种什么田!白忙!”——四大娘也时常这么说。他们夫妇俩早就觉得多多头所谓“乡下人欠了债就算一世完了”这句话真不错,然而除了种田有别的活路么?因此他们夫妇俩最近的决议也不过是:决不为了种田要本钱而再借债。

看见儿子总是不作声,老通宝赌气,说是“不再管他们的账”了。当天下午他就跑到镇里,把儿子的“败家相”告诉了亲家张老头儿,又告诉了小陈老爷;两位都劝老通宝看破些,“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一天,老通宝就住在镇上过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陈老爷刚刚抽足了鸦片打算睡觉,老通宝突然来借钱了。数目不多,一张豆饼的代价。一心想睡觉的小陈老爷再三推托不开,只好答应出面到豆饼行去赊。

豆饼拿到手后,老通宝就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家后他把那饼放在廊檐下,却板起了脸孔对儿子媳妇说:

“死了才不来管你们呀!什么债,你们不要多问,你们只管替我做!”

春蚕时期的幻想,现在又在老通宝的倔强的头脑里蓬勃发长,正和田里那些秧一样。天天是金黄色的好太阳,微微的风,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里拔似的长得非常快。河里的水却也飞快地往下缩。水车也拿出来摆在埂头了。阿四一个人忙不过来。老通宝也上去踏了十多转就觉得腰酸腿重气喘。“哎!”叹了一声,他只好爬下来,让四大娘上去接班。

稻发疯似的长起来,也发疯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阳却又像火龙似的把河里的水一寸一寸地喝干。村坊里到处嚷着“水车上要人”,到处拉人帮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只种了些杂粮,她和她那不声不响的可怜相的丈夫是比较空闲的,人们也就忘记了荷花是“白虎星”,三处四处拉他们夫妇俩走到车上替一班。陆福庆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们兄妹俩就常常来帮老通宝家。只有那多多头,因为老通宝死不要见他,村里很少来;有时来了,只去帮别人家的忙。

每天早上人们起来看见天像一块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皱了眉头。偶尔薄暮时分天空有几片白云,全村的人都欢呼起来。老太婆眯着老花眼望着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只是空高兴。拍到一个足月,也没下过一滴雨呀!

老通宝家的田因为地段高,特别困难。好容易从那干涸的河里车起了浑浊的泥水来,经过那六七丈远的沟,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里那些壮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贫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见得黄萎了。老通宝看着心疼,急得搓手跺脚没有办法。阿四哭丧着脸不开口。四大娘冷一句热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没有巴望的了,白费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张豆饼的债!

“只要有水,今年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老通宝听到不耐烦的时候,软软地这样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来:

“呀!水,水!这点子水,就好比我们的血呀!一古脑儿只有我和阿四,再搭上陆家哥哥妹妹俩算一个,三个人能有多少血?磨了这个把月,也干了呀!多多头是一个生力,你又不要他来!呀——呀——”

“当真叫多多头来罢!他比得上一条牛!”

阿四也抢着说,对老婆努了一下嘴巴。

老通宝不作声,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头就笑嘻嘻地来帮着踏车了。可是已经太迟。河水干到只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们接了三道戽,这才彀得到水头,然而半天以后就不行了,任凭多多头力大如牛,也车不起水来。靠西边,离开他们那水车地位四五丈远,水就深些,多多头站在那里没到腰。可是那边没有埂头,没法排水车。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宝家的稻就此完了。

不单是老通宝家,村里谁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内就要干裂得像龟甲呀!人们爬到高树上向四下里张望。青石板似的一个天,简直没有半点云彩。

惟一的办法是到镇上去租一架“洋水车”来救急。老通宝一听到“洋”字,就有点不高兴。况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车会有那么大的法力。去年发大水的时候,邻村的农民租用过那洋水车。老通宝虽未目睹,却曾听得那爱管闲事的黄道士啧啧称羡。但那是“踏大水车”呀,如今却要从半里路外吸水过来,怕不灵罢?正在这样怀疑着的老通宝还没开口,四大娘却先愤愤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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