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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绛纱记

余见厂中重要之任,俱属英人;佣工于厂中者,华人与孟加拉人参半。余默思厂中主要之权,悉操诸外人之手,甚至一司簿记之职,亦非华人,然则舅氏此项营业,殊如累卵。

余等浏览一周,午膳毕,遂归。行约四五里,余顿觉胸膈作恶。

更前里许,余解鞍就溪流,踞石而呕。五姑急下骑,趋至问故。余无言,但觉遍体发热,头亦微痛。

估客一手出表,一手执余脉按之,语舅父曰:“西向有圣路加医院,可速往。”

舅父嘱五姑偕余乘坐马车,估客、舅父并马居后。比谒医,医曰:“恐是猩红热,余疗此症多。然上帝灵圣,余或能为役也。”

舅父嘱余静卧,请五姑留院视余。五姑诺。舅父、估客匆匆辞去。

余入暮一切?惚。比晨,略觉清爽,然不能张余睫,微闻有声,嘤然而呼曰:“玉体少安耶?”

良久,余斗忆五姑,更忆余卧病院中,又久之,始能豁眸。时微光徐动,五姑坐余侧,知余醒也,抚余心前,言曰:“热退矣,谢苍苍者佑吾兄无恙!”

余视五姑,衣不解带,知其彻晓未眠。余感愧交迸,欲觅一言谢之,乃呐呐不能出口。

俄舅父、麦翁策骑来视余。医者曰:“此为险症,新至者罹之,辄不治。此子如天之福,静摄两来复,可离院矣。”

舅父甚感其言。麦翁遇余倍殷渥,嘱五姑勿遽宁家。舅父、麦翁行,五姑送之,倏忽复入余病室,夜深犹殷勤问余所欲。

余居病院,忽忽十有八日,血气亦略复。此十八日中,余与五姑款语已深,然以礼法自持,余颇心仪五姑敦厚。

既而舅父来,接吾两人归,隐隐见林上小楼,方知已到别庐。

舅父事冗他去,五姑随余入书斋,视案上有小笺,书曰:

比随大父,近自英京。不接清辉,但有惆怅。明日遄归澳境,行闻还国,以慰相思。玉鸾再拜,上问起居。

余观毕,既惊且喜。五始立余侧,肃然叹曰:“善哉!想见字秀如人。”

余语五姑:“玉鸾,香山人,姓马氏。居英伦究心历理五稔,吾国治泰西文学卓尔出群者,顾鸿文先生而外,斯人而已。然而斯人身世,凄然感人。此来为余所不料。玉鸾何归之骤耶?”

余言至此,颇有酸哽之状。此时,五姑略俯首,频抬双目注余。

余易以他辞。

饭罢,五姑曰:“可同行苑外。”

言毕,掖余出碧巷中,且行且瞩余面。余曰:“晚景清寂,令人有乡关之思。五姑,明日愿同往海滨泛棹乎?”

五姑闻余言,似有所感。迎面有竹,竹外为曲水,其左为莲池,其右为草地,甚空旷。余即坐铁椅之上。五姑亦坐,双执余手,微微言曰:“身既奉君为良友,吾又何能离君左右?今有一言,愿君倾听,吾实誓此心,永永属君为伴侣!即阿翁慈母,亦至爱君。”

言次,举皓腕直揽余颈,亲余以吻者数四。余故为若弗解也者。

五姑犯月归去,余亦独返。入夜不能宁睡,想后思前:五姑恩义如许,未知命也若何?

平明,余倦极而寐。亭午醒,则又见五姑严服临存,将含笑花赠余。余执五姑之手微喟。五姑双颊略,低首自视其鞋尖,脉脉不言。自是,五姑每见余,礼敬特加,情款益笃。

忽一日,舅父召余曰:“吾知尔与五姑情谊甚笃,今吾有言,关白于尔:吾重午节后,归粤一行,趁吾附舟之前,欲尔月内行订婚之礼;俟明春舅母来,为尔完娶。语云:‘一代好媳妇,百代好儿孙。’

吾思五姑和婉有仪,与尔好合,自然如意。”

余视地不知所对。

逾旬,舅父果以四猪四羊、龙凤礼饼、花烛等数十事送麦家。

余与五姑,姻缘遂定。自是以来,五姑不复至余许,间日以英文小简相闻问耳。

时十二月垂尽,舅父犹未南来。余凭阑默忖:舅父在粤,或营别项生意,故以淹迟。忽有偈偈疾驱而来者,视之,麦翁也。余肃之入,翁愁叹而坐。

余怪之,问曰:“丈人何叹?”

翁摇头言曰:“吾明知伤君之所爱,但事实有不得不如此。”言次,探怀中出红帖授余,且曰:“望君今日填此退婚之书。”

余乍听其言,蕴泪于眶,避座语之曰:“丈人词旨,吾无从着思。

况舅父不在,今丈人忍以此事强吾,吾有死而已,吾何能从之?吾虽无德,谓五姑何?”

翁曰:“我亦知君情深为五姑耳,君独不思此意实出自五姑耶?”

余曰:“吾能见五姑一面否?”

翁曰:“不见为佳。”

余曰:“彼其厌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