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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美

●川端康成[日本]

我看罢大相扑夏季赛场最后一天的比赛归来,一踏进工作间,就看见桌面上摆着的希腊小陶偶和六朝陶俑。前些时候,我从京都带回一件陶器,把它同陶俑摆放在一起。这两件陶俑,一件是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一件是两千多年以前的。这两件文物,都是从古墓出土,也都是不上彩釉的素陶俑。希腊的是左手持环的女俑,高约二十公分;六朝的是文官,男性,高约二十五公分,两件都是小巧玲珑的立像。

夜半,面对着这两尊典雅的古代陶俑,联想到白天的现实中所看到的相扑力士的魁梧身躯,我忽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希腊的陶偶是从京都带回来了,我又浮起了京都舞女的姿影。不论是京都的“⒃啊蔽杓耍还是东京的相扑力士,他们都是存在于今天的我们当中。甚至被誉为国技或国色。舞妓和相扑力士,从体格来说,是两个极端;从职业上需要的裸体和服饰来说,也是两个极端。相扑力士和舞妓,从生理常识和伦理角度来看,应该是病态的丑陋的,可我们许多人却感到美,甚或狂热,要求保留男性遗物的发髻和女性的垂带垂带,京都“⒃啊蔽杓讼笛带的办法,是让腰带两端长垂的。假使没有这种传统的发髻和垂带,就显得古怪和丑陋。细想起来,这也是咄咄怪事。这虽是体格、姿态的事,可在我们的心灵上、思想上,恐怕也有不少这类东西吧。

体重一百七十多公斤的横纲横纲,相扑级别最高的“大关”中最优秀的力士之称谓。东富士和体重四十多公斤的作家我,是在同一个时期的日本,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奋进的。想起这些,倒也饶有兴味。体会也好,哀伤也好,都是无止境的。这样一个我,为了写这篇文章,要消除睡意,便用田能村竹田田能村竹田(1777—1835),江户后期的文人画家。的手工制茶碗喝了一碗玉露茶。茶托是中国锡制品,那是煎茶师家华月庵祖传的茶具。我喝了玉露,同时也喝了美国咖啡。小茶壶上有竹田雕刻的“竹窗满月点苦茶”的字样。茶碗上也写了些什么。这是文政八年竹田四十九岁之作。然而,我只顾品茶,没有把茶具的作者和日本式的玉露泡制法放在心上。战败后,我喝美国咖啡也是如此,想它就觉得不得了,不想它也就渴了。我还凝视着放在桌面上的一二千年以前的东方和西方的陶俑。

有时我从罗丹的青铜像的手,想起了亡友横光利一的手;有时从能剧的侍童面具,想起了横光利一的脸。我觉得彼此确很相似。我这种心理活动又算是什么呢?今天看罢大相扑归来,再看了古代陶俑,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相扑力士和舞妓的姿影。前些日子,我也看了京都的“⒐”舞妓。相扑力士和舞妓的体格和风俗,是否反人之常态,则另当别论,那时候我只是随习罢了。然而,我觉察到这两个极端的现实存在时,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古代希腊的陶偶和古代中国的陶俑并排摆放在日本的我的书桌上,此番情景也是一种异常吧。它既成了生的喜悦,也成了生的恐惧。

我毕竟无法认为古代希腊陶偶就是二千多年以前的希腊姑娘的形象。这是写实的作品。六朝陶俑则是象征性的作品。从这两尊小小的陶俑,我感到了西方和东方的遥远的源流。可是,现在的我,把这两件陶俑都作为现代的东西来凝视,作为现代的东西而感到它们很美。这么说来,它们的美,在我的书桌上已经存在一二千年以上了,今后还会继续存在一二千年以上吗?像相扑和舞妓这种被扭曲了的美,也很执著,难以舍弃,这似乎就是我们的悲哀。

(1950年12月)

(叶渭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