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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三部曲-歧路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买的,现刻还存在他的手里。他一方面望T君快来,但一方面也想着他不来时,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儿们回去。走出舱来,岸上送行的人已拥挤了,有的脱帽招摆,有的用白色手巾在空中摇转。远远望去,一乘马车,刚好到了码头门口。啊,好了!好了!T君来了!车上下来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着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儿们相见了。船上又鸣起第二次催人的锣来。“我怎么样呢?还是补票吗?还是上岸去呢?”他还在迟疑,他女人最后对他说:“我们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赘,你可以专心多做几篇创作出来,最好是做长篇。我们在那边的生活你别要顾虑。停了几月我们还要转来。樱花开时,你能来日本看看樱花,转换心机也好。”

他女人的这些话头,突如其来,好像天启一样。七年前他们最初恋爱时的甜蜜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又响彻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来:“哦,我感谢你!我感谢你!我的爱人哟,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长篇?是的,最好是做长篇。Dante作者原注:但丁。为他的爱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长篇的创作来纪念你,使你永远不死。啊,AvaMaria!AvaMaria!作者原注:“福哉圣母!福哉圣母!”天主教追念圣母玛利亚之祈祷词,此处是把自己的女人当成圣母。永远的女性哟!……”他决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别,拜托了一切之后,便毅然走出舱来。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来,免惹得孩子们流泪。

几声汽笛之后,黄浦江面已经起了动摇,轮船已渐渐掉头离岸了,他等着T君的身影渐渐不能看见了,才兴冲冲地走出码头。“啊,长篇创作!长篇创作!我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总要弄出一个头绪来。书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洁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见的时候,她的眉间不是有一种圣洁的光辉吗?啊,那种光辉!那种光辉!刚才不是又在她的眉间荡漾了吗?AvaMaria,AvaMaria……永远的女性!……Beatrice……‘洁光’……”他直到走上了电车,还隐隐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向黄浦江里去。

长期的电车把他心中的激越渐渐缓和,给予他以多少回想的余暇了,他想到他历年来的飘泊生涯,他也想到他历年来的文学成绩。“啊,我的生活意识是太暧昧了。理想的不能实行,实行的不是理想,逡巡苟且,混过了大好的光阴。我这十年来,究竟成就了些什么呢?医学是不用说了。虽然随着一时的冲动做过些诗文,但那是甚么东西哟!自己的技能有哪一样能够足以自恃!自己的文章有哪一篇能够足以自慰呢?啊,惭愧!惭愧!真是惭愧!我比得甚么Dante!我比得甚么Dante!我是太夸诞了!太无耻了!啊,我是……”他这么想着,又好像从灿烂的土星天堕落下无明无夜的深渊里。他女人对于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担。他自己对于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卫的微石作者原注:《山海经·北山经》:“发鸠之山有鸟焉,名曰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述异记》:“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每含西山木石填东海,一名冤禽。”《博物志》:“炎帝女溺死,化精卫,与海燕为偶。生子雌曰精卫,一名冤禽,雄曰海燕。”。了。他的脑筋沉重得不堪,心里炽灼得不堪,假使电车里没有人,他很想抱着头痛哭起来。

这种自怨自艾的心情本来是他几年来的深刻的经验。他从事文笔的生涯以来,海外的名家作品接触得愈多,他感觉着他自己的不足愈甚。他感觉着自己的生活太单纯了,自己的表现能力太薄弱了。愈感不足,他愈见烦躁,愈见烦躁,他愈见自卑。直到现在,他几乎连笔也不能动了。“自己做的东西究竟有甚么存在的价值呢?一知半解的评论,媒婆根性的翻译,这有甚么!这有甚么!同情我的人虽说我有‘天才’,痛骂我的人虽也骂我是‘天才’,但是我有甚么天才在哪儿呢?我真愧死!我真愧死!我还无廉无耻地自表孤高,啊,如今连我自己的爱妻,连我自己的爱儿也不能供养,要让他们自己去寻生活去了。啊啊,我还有甚么颜面自欺欺人,忝居在这人世上呢?丑哟!丑哟!庸人的奇丑,庸人的悲哀哟!……”他想起JohnDavidson约翰·戴维森(1857—1909),苏格兰诗人和剧作家。作品有《舰队街田园诗集》、《新民谣》等。诗中叙述一位贫苦的音乐家,因为饥寒的缘故把他最爱的妻孥都死掉了,他抱着皮包骨头的他妻子的残骸,悲痛地号哭道:

Wedropintooblivion,

Andnourishsomesuburbansod;

Mywork,thiswoman,thismy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