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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章断篇-第5章

  法院

  起初,K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意图,只是利用各种各样的机会,设法去打听那个最先公开他这桩案子的机构在哪儿。他轻而易举地打听到了;他无论是向梯托雷里还是向沃尔夫特打听,他们都确切地告诉了他那家机构的门牌号。后来,梯托雷里又面带一种他向来对那秘而不宣、没有让他来评定的意图所持的微笑,补充了他的答复。他声称,恰恰是那个机构一点作用也不起,它只能说出人家让它要说出的话,惟有那庞大的检察机关的最高机构才是至关重要的。但是,它对被告来说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此,如果谁对检察机关有什么愿望的话——当然,人们始终会有许许多多的愿望,但是,要把它们都说出来并非什么时候都是明智的——那当然就不得不去求助于所说的那个下属机构。可这样一来,他不但无法接近那个真正的检察机关,而且也永远不会使他的愿望到达那儿。

  K对这个画家的本质已经了如指掌,所以,他既不反驳,也不进一步去探问,只是点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他侃侃而谈。就折磨人而言,他又一次觉得梯托雷里绰绰有余地充当了那律师的角色,他近来已经常常有这样的感受。与之不同的只是,K并没有那样委身于梯托雷里。只要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甩开他。其次,梯托雷里多嘴多舌、口无遮拦,甚或夸夸其谈,即使是现在比以前有所收敛。

  再则,K就自己而言,也够折磨梯托雷里一番了。

  而且在这件事上,K也是这样做的。他谈起那家法院来,听他的口气往往让人觉得,仿佛他向梯托雷里隐瞒着什么似的,仿佛他已经跟那个机构建立起了关系,但这种关系还没有发展到能够万无一失公开的地步似的。但是,当梯托雷里迫不及待地要追问下去的时候,K却戛然而止,久久不再提这个话题。他耽于这种小小的收获,于是他便相信,他现在把法院外围的这帮人看得太清楚了,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来玩弄他们,几乎跻身于他们之中,至少不时地能够获得对法院更为概括的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因为他们处在法院的最低一级,才有可能获得这样的了解。即使有一天他会失去他在这低层的位置,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即便这样,那儿也依然是一个可能的避风地,他只需躲进这些人中间就行了。如果他们由于自己等级的低下或者其他原因而帮不了他打官司的话,他们倒会接纳和包容他。也就是说,只要他把一切考虑周全,暗中实施,他们便绝对不会拒绝以这种方式来帮他的忙,尤其是梯托雷里不会拒绝,因为K现在成了他的知心人和救济者。

  K怀着这样或者类似的希望,但并非天天如此。他一般仍然仔细地区别对待,谨防疏漏或者略过任何一个困难。但是,有时候——大多是下班后的晚上,他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他会从白天那微不足道的,再说也是模棱两可的事件中吸取安慰。下班后,他通常就躺在自己办公室的长沙发上——他不在这长沙发上躺着喘息个把钟头,就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思绪潮涌,观察接踵而至。他的思想并不是难堪地局限于那些跟法院有关的人身上。在半睡半醒状态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混为一团,于是他忘记了法院那伟大的工作,觉得好像自己是惟一的被告,所有其他人都乱七八糟地穿梭在法院大楼的走道里,有法官,有律师,还有那些麻木不仁的家伙,下巴撑在胸前撅着嘴,眼睛露出呆滞的目光,好像在认真负责地深思似的。

  于是格鲁巴赫太太的房客们始终结成一帮,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们张着嘴,磕头碰脑地挤在一起,就像一个控告合唱团。他们之中有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因为K已经好久根本不去过问公寓的事情了。然而,正是因为有这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的缘故,他觉得进一步去跟这帮人打交道不是滋味,但有时为了在那儿找毕尔斯泰纳小姐却不得不违心为之。比如说,他的目光一飞过这帮人,迎面突然闪现出一对完全陌生的眼睛,拦住了他的目光。于是,他便找不到毕尔斯泰纳小姐。但是,当他为了避免任何过失,接着又一次去寻找的时候,却发现她正好让这群人围在中间,胳膊搭在旁边两个人的肩上。面对这种情景,他几乎是无动于衷,特别是因为已经屡见不鲜了,只是陷入那难忘的回忆,回忆起他曾经在毕尔斯泰纳的房间里看到过的一张海滨浴场照片。这种情景驱使着K远离开这群人。即使他还经常回到这里来,但他现在却迈着大步,匆匆而过,纵横穿梭于法院的大楼里。他越来越熟悉这里所有的办公室,觉得自己从来不可能看见过的、被遗忘的走道显得格外熟悉,仿佛它们从来就是自己的住所似的。这里的一点一滴、一人一物极其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比如说,有一个外国人在前厅里踱步,他的穿着酷似一个斗牛士,束紧的腰身就像刀切的一般,那短得出奇的、紧紧地绷在身上的上衣挂着淡黄色的粗线花边。这个人一刻不停地踱着步,不间断地让K惊奇地注视着他。K弯着腰,围着他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极力瞪大眼睛,惊奇地注视着他。那花边上的所有图案,每一个有缺陷的流苏,那短上衣的一摆一动,K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还没能看个够。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早已看厌了,就是压根儿不想看得更仔细。可这副打扮却不放过他。“外国人展示出了什么样的化装!”他心里想,眼睛睁得更大。他跟随着这个人,直到他猛地翻过身,脸埋到皮沙发上为止。